第104章 End1:永夜
【脫離世界倒計時,開始。】
【倒計時……】
【倒計時……】
【倒計……】
……
……
她滿頭冷汗,倏地睜開眼睛。
夢中似乎聽到了什麼令人恐懼的擾人聲音,驚醒過後卻總是回憶不起來夢到了什麼。
【『總是』回憶不起來。】
她一時愣怔。
這種掠過腦海的下意識的認知,令她有些恍惚地想起,自己似乎經常做這個夢——
發散的視線內映入頭頂天花板鐫刻的漂亮的洛可可式雕花——當然,那隻不過是全息投影營造出的假象——這裡只是一所租金便宜的舊公寓而已。
就算再怎麼不贊同用投影代替室內裝潢也好,「科技侵略」還是無可避免。畢竟這個房子已經有些年頭,不開投影加以掩飾的話,老舊的裝潢會顯得非常破敗。
【投影。】
思緒又停滯了一會兒。
她這才想起「投影」的意味。
——這個時代、這個國家,擁有著發達的投影技術。
衣服、室內裝潢、自然景色通通都用投影代替,人們對投影已經依賴到了極致。基礎設施只要做到50%就好,使用投影就能達到200%的美化,將建築、街道、房間打造成完美的理想國。
【這是存在於她的記憶中的「常識」。】
想到這裡,她對於自己本能地要將「常識」像背書一樣、在腦中詳細地重複一遍感到有些奇怪。
但思考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怠惰了。她撇開糾纏不清的質疑,將這種怠惰歸咎於她異常的狀態上。
頭很疼,睡眠質量糟糕,思考當然勉強。
這樣想著,她支起手肘從床上坐起來,緊接著身後就傳來一道聲音。
「凜?」
她聞聲回過頭,看到他——從門外走進來。
他身著居家的便服,五官明朗清秀;周身氣質既有長期鍛煉所至的堅韌,亦有作為剛剛離開高校不久的畢業生仍未褪去的學生意氣。
他一直走到她床前,神情略帶憂慮地彎腰試了試她額頭,片刻后鬆了口氣。
「退燒了。想吃點什麼嗎?」
她搖了搖頭。「……又做了噩夢。」
聞言他收回手,耐心地坐到床邊,「什麼噩夢?」
「沒什麼。」她在渾噩間覺得思緒像分割成兩半,一半迷茫的自己聽到另一半的自己發出彷彿並不遵從自身意願的聲音:「大概是戒斷藥物的併發症之一吧。」
【『藥物』。】
在說出這個詞時,頭腦微妙地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在這樣無法思考的情況下,她又聽到自己問他:「我已經戒除安眠藥多久了?」
「快八個月了。生理上應該不會再有依賴,唯一要解決的是心理依賴而已。」他沉聲說著,抬起手撥開她額際汗濕的頭髮。
「放輕鬆,凜。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凜。】
她因為這個稱呼而出神,眼角餘光越過他肩頭看到了床頭柜上的靜置的玻璃手串。手串上每一隻玻璃珠內都有一隻嬉戲的海豚,在燈光下呈現出剔透的海藍色。
她眨了眨眼,倏忽間就像是從懵然夢境里抽離出來一樣,頭腦鮮明尖刻地清醒過來。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隨手把手串拿過來給她,「要把這東西修好可不容易。當時打碎之後,我說要去水族館再買一個你都不同意,只能再把那顆碎掉的黏好了。」
「……不一樣。」她接過手串,嘴角本能地牽起一個笑容。「畢竟這是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嘛。」
他露出無奈的表情。「既然這樣,當時就要好好珍惜啊。一邊哭著說『我們結束了』,一邊打碎了別人給的禮物,做出這種殘忍的事的傢伙是誰?」
她輕輕笑出聲,張開手朝他倒過去,被他自然地伸手接住。她趴在他胸口,懶洋洋地說:「鶴留凜教授突擊——」
「沒有那種奇怪的招數。」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她頭頂低沉地嗡鳴。「而且你只是通過了適應性判定,還沒有正式入職。」
「沒關係,反正我已經填好了志願表。你呢?到底考慮好去向沒有?」
「難以抉擇,我的七項分數全滿了,大概找不出我不能做的體面工作。」
「別再炫耀了,日東的首席先生。」
「真對不住,一時沒有留神考得太好,讓你屈居了日東的次席。」
她雙手環住他腰。「不考慮跟我一起回日東做講師嗎?鴨原教授很希望你留下。」
他輕撫她後腦,乾脆地答道:「可以考慮。先不說這個了,收拾一下吧,今天約了宜野吃飯。他也已經做完了適應性判定,剛好可以打聽一下他的去向。」
兩人換好衣服出來已經是下午。她走到玄關,就看到他一身合身的淺色便服,站在那裡靜靜等她。
他們離開公寓來到了外面的街道。
接觸到外面陽光的一剎那,她原本如同泡在溫水的懶怠思緒倏地起了波瀾。
閃念間,她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事。
午後的陽光溫和而舒適,天空的顏色似乎都要比平時清澈了一些。
街道被投影綠植簇擁,來往的行人克制禮讓,每個人都衣著整潔,神情平靜溫和。
不用擔心有任何可怕的事發生,或是遇到來自「壞人」的威脅,身邊的每個人都能夠保證是可以對社會做出貢獻的、善良的健全人,這就是「先知」普及以來的理想鄉。
街頭的巨幅屏幕上播送著滾動新聞;她抬頭看去,剛好看到一條特別的新聞——
【數月前,由鶴留議員夫婦的獨女捐贈的全部遺產已投入人類福祉計劃。為紀念鶴留議員為政律改革作出的貢獻,決定將原鶴留邸改造為微型博物館。】
……對了。
她放棄了父母的所有遺產,一併拋棄了他們留下的、現在只會讓她感到痛苦的「過去」;不管是他們作為名門留下的財富也好,還有作為特殊遺產留存的政治人脈和「特權」也好……
她回過頭,看向面前他穿著合體便服、修長勻稱的背影。
陽光剛才恰好被雲遮住,這時又重新明艷起來。在光影的變換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化了。她眨了眨眼,有些迷惑地看著他一絲不苟、收束腰線的筆挺西服,覺得有些陌生。
然而這種迷惑也不過片刻就消失了。
身體似乎沒來由地沉重了一些。她有些精神不濟,就連走到了目的地都沒意識到——還是他輕輕拉住她提醒:「走左邊。」
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跟著他左拐進入了一條商店街,停在了一家裝潢漂亮的餐廳前。
一個身材修長、神色間有些拒人冷峻的青年男人站在餐廳門口,時不時低頭看著手上的手錶。在看到他們后,男人的神情放鬆下來。「好久不見。」
她笑著打了招呼:「宜野。」
三人寒暄著並肩進入餐廳。
落座后,他率先問起了宜野的事:「宜野,近況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像我這樣的工作,也沒什麼遇到大挑戰的場合,每天都過得中規中矩。」
「規規矩矩的再適合你不過。」他露出揶揄的笑容。「唯一不方便的,是做犬護理師很難遇到中意的對象吧?」
宜野短暫地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又迅速掩飾住了。「那個人現在一直逼著我去申請先知系統的戀人適配服務。」
「老爹說得對,你已經28歲了,從日東畢業之後到現在,你連一個中意的女孩子都沒遇到吧?」提到這個話題,他的表情又愉快了一些。「對了,老爹還好嗎?你們父子的關係現在也緩和了不少了吧?」
「他已經從公安局退休了,現在在隔離設施里養老。」宜野規避了最後一個問題,神情從剛才稍稍生動一些的樣子重新變回了冷肅刻板。似乎是想轉移話題,宜野又轉向她:「鶴留,現在身體怎麼樣了?」
她一直在專註地看著手中茶杯杯口的熱氣,聞言才回過神:「嗯?我一直都還好……」
宜野用微帶嚴厲的眼神看住她。「現在的情況應該多加註意。你可是特殊時期。」
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直到宜野續道:「……畢竟你已經懷孕了。」
她怔了片刻,低頭看向微微隆起的小腹。
「……嗯,剛才走過來的時候覺得身體有些沉重。是要格外注意了。」
宜野的表情鬆動了一些,輕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好像昨天才剛剛畢業,今天你們就已經結婚五年了。」說著看向他。「鴨原教授怎麼樣?」
他點了點頭,勾起嘴角感慨:「老師的身體還是和以前一樣硬朗。以前還是他給我們上課,現在我和他帶的是同一班學生了。」
宜野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還穿著西服,這是剛剛下課從學院趕回來吧?再過一個月,你最好請假在家照顧鶴留。」
聞言,她倏爾有些遲滯地想起,他已經成為了日東高等學院的教授——他在適應性判定中沒有選擇入職公安局,而是選擇了和她一起留在母校。
她目光不由飄向了宜野。
宜野也在適應性判定中獲得了優異的成績,同樣也是難能可貴的、具備入職公安局資格的人才……不過因為宜野的爸爸、征陸先生正是因為在公安局斷送了前途,所以宜野最後選擇成為了犬護理師,一個意外適合他的、柔和的職業。
三人閑聊著吃過了飯,告別後各自朝相反的地方走去。走到一處岔路口,他摟住她的肩膀往旁邊帶了帶,「去代官山公園散散步吧,對消化有好處。」
她點了點頭,和他一起慢慢朝代官山公園走去。
街上到處都是飄落的美麗櫻花花瓣;然而現在並不是花節,這些都是投影帶來的美景。
街道上隨處都是洋溢著早春氣息的漂亮投影綠植,讓人心曠神怡。
夕陽斜斜沉下去。走出一段距離,她忍不住轉過頭看他,他立刻察覺,也偏過頭看她。
「怎麼了?」
她一時沒能回答,挽住他手臂的手下意識地颳了刮他西服的衣袖。
「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啊。」
「為什麼?」
她勾起嘴角,「因為現狀太完美了。」又有些感慨,「如果當時你沒有在分手后找到我,把我從安眠膠囊山裡揪出來,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呢?」
「沒有如果。」他看了她一眼。「不管再來幾次我都會去敲你的門,因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你給的那種糟糕的分手原因釋懷的。」
「啊哈哈,這就是所謂青年男人的執著嗎?」
「中年了也一樣,這叫做『智慧的重量』。」
聽到他抖這個包袱出來,她想起從前一起在學校圖書館做過的壞事,笑得倒在他肩上。「在那之前,先當心你智慧的脊樑會折斷。」
他偏了偏頭,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來。
恍惚間柔軟的陽光透過雲層與建築的縫隙灑落,他的雙眸溢滿了溫柔的夕暉,呈現出溫暖的橘色,倒映出她看著他的雙眼。
她閉上眼又睜開,倏地覺得氣溫有些低。
他抬起手,幫她攏了攏圍巾;她環住他手臂的手緊了緊,發覺他身厚實的上大外套非常溫暖,忍不住把手往他手臂里側塞進去取暖。
春天似乎過去了。
街道上的紛紛揚揚的投影雪花逼真地灑下,落在人身上隨即消失不見。在投影的妝點下,雪景漾著寧靜的生機。
她回過頭,才發現兩人站在離公園入口不遠的街道。她抬手去碰了碰投影的雪花,說:「不知不覺已經在這裡散了大半年的步了啊。」
他低聲叮囑:「今天是最後一次,接下來最好都在家休息,氣溫已經開始下降了。」
她打趣地應道:「你已經休假陪了我這麼久,想到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你也能重返講台,是不是特別激動?」
說話間,兩人遠遠地看到公園入口前的道路上聚集著一排公安局吉祥物komissa,彼此張開雙臂攔成一排,用可愛的聲音阻攔過往的路人:「這裡不能通行,公園暫時關閉,為大家造成的不便真是非常抱歉。」
他看了一眼旁邊聚集的路人,裡面站著一個身穿公園工作人員制服的男人。因為他們經常來這裡散步的緣故,所以和這名工作人員還算熟稔。他走過去詢問道:「公園封閉了嗎?是什麼原因?」
對方答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聽裡面的同僚說,好像是公園裡出現了奇怪的塑像,就連公安局那邊的刑警都過來了。」說著看了一眼她。「太太也在啊。還是儘快離開這裡吧,萬一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影響色相健康就不好了。」
他皺了皺眉,對她說:「走吧。」
她回過神,扶著他的手臂順從地走開。
【標本。】
毫無預兆地,她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這個詞。
她停下了腳步。他察覺到了,回過頭看她:「怎麼了,凜?」
她怔忡地抬起頭看向他。
【不是在冬天發生的……】
周遭的景色倏忽變幻,飄雪戛然而止,兩邊的投影變成了翠綠的林蔭,而地上的積雪也在不斷消失。
【……是在夏天。】
他仍站在那裡安靜地看她——
她張了張唇,發怔地說:「不是什麼奇怪的塑像……是『人體標本』……『人體標本』事件。」
話音落下,剛才還喧鬧的人聲像被按下靜止鍵一樣驟然消音,周遭的天色猛地暗下來。
他像是沒有聽到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存在於腦海中朦朧的隔斷土崩瓦解,她倏然清醒。
周遭的景色完全陷入了黑暗,她和他站在無垠的永夜中,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她的語聲。
「那年夏天發生了第二次『標本事件』,在那之後,那個男人犯下的罪行開始浮出水面。你為了調查這件事,曾經到足立區隔離設施里調查,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了……」
她頓了頓,眼眶微微發熱。
「……遇到了我。你沒有選擇留校成為教授,而是和宜野一起入職公安局,成為了監視官。三年後,因為你的同事在標本事件中遇害,你大受刺激、犯罪指數飆升,降格成了執行官。在我們重逢的時候,你已經是執行官了。我也沒有留校,而是成為了隔離設施的醫師,追隨著那個男人……」
就像一座黑夜中的雕像一般,他身影漸漸黯淡下去,透出無質的死氣。
「從離開你之後,我就一直在錯誤的道路上腐爛下去了。沒有救贖,沒有回頭,沒有諒解。抱歉。你從來……」
她的聲音漸輕。
「……都沒有來找過我。」
他沒有說話。
他的身影開始慢慢皸裂、破碎。
【……只不過那些也是假的。】
【她一開始就不是『鶴留凜』。】
看著面前崩解的幻象,她怔忡地最後叫了他的名字。
「慎也。」
他發出極輕的回應。
「我很抱歉。」
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
她閉上眼,視野中徒留一片猩紅。再睜開眼時,已經身處一間幽暗的靜室。
視網膜上猩紅的殘像來自於面前壁爐里燃燒的火焰。她站在壁爐前又盯著跳動的火焰看了一會兒,抬手摸了摸臉頰,觸手一片濕潤殘淚。
在幻覺里耽溺太久,她每次「醒來」都會有一種錯亂的感覺,幾乎分不清到底哪一邊才是現實。
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醒』了嗎。」
她聞聲回過頭。
以迫人的美麗形容亦不為過的銀髮男人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著他。
殘留的幻覺感被他的聲音和緩地剝離出心神,她吞咽下喉腔深處發膩的腥甜,啞著聲音問:「這次持續了多久?」
「三個小時。」
她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潮濕的手掌,「越來越嚴重了啊。」
他站起身,踏過映在地板上的火光朝她慢慢走了幾步,在她面前站定。房間內回蕩著沉沉腳步聲,連同周遭色澤靡暗的華美裝潢,形成讓人極端不適的、透著死氣的氣氛。
——而槙島聖護站在那裡,銀白髮絲染上橘紅火光、五官被光影精細雕琢,就像是這座漂亮死牢的守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