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HOTD·永遠的福樂·大結局
低頭盯住倒在腳下的男人,永保持著舉槍的姿勢,像雕像似的靜立不動。
【結束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持槍的手晃動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再次扣動扳機。
子彈打在已經死去的兼尾正人的屍體上,濺起一簇血花;屍體震動了一下,微小地變換了一個更加充滿了死氣、又顯得有些滑稽的姿勢。
這種滑稽感令他忍耐許久、一瞬爆發出的怒火有所消解。他持槍的手不再動搖,開始接二連三地扣動扳機。
四周是忙於逃命的倖存者和警衛,沒有人有餘暇注意他——比起周圍的行屍,站在這裡、對著一具屍體開槍的少年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直到打空子彈,永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外面的行屍已經相當逼近這裡,他不能再留在原地,否則就會被波及。
他之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一槍令兼尾正人斃命,用了最為蒼白的復仇方式——沒有求饒、沒有懺悔、沒有折磨和殘虐,就這樣結果了這個人渣的性命。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非但沒有覺得滿足,反而越來越能感覺到滿溢胸口的悲傷。
那雙從麗死後逐漸失去了神採的眼睛,重又透出些帶有痛苦生氣的什麼東西來。
【……結束了。】
內心中不斷重複著的細小聲音,讓他一度麻木的頭腦逐漸想起了在復仇以外的事。從麗的臉、小室的臉,一直到父母的臉,再到鞠川、毒島、平野,還有關於最後一次看見麗那天,唯一對他伸出援手的狡嚙的記憶……
而伴隨著而這些記憶而來的,是他年幼時對於鶴留凜的記憶。
那是——
在當下這個讓人與人之間的關聯性被完全切斷的、崩壞的世界里,他唯一僅剩的、曾和自己的人生有過深刻聯繫的人;
是曾經確實知道他的「過去」和「存在」的唯一證人。
他恍惚地思考了一會兒,轉過身,看向狡嚙和鶴留所在的東側建築的方向。
……
「以現在地面的混亂程度,短時間內都不可能出得去。如果這裡沒有能出去的通路,那就暫時在地下捱過一段時間再看看情況。」
「……嗯。」
「看這裡。彈藥相當充足,到時候突圍應該問題不大。」狡嚙停在一隻木箱前,用手電筒照向裡面碼放整齊的彈盒。這話說完半晌沒聽到回應,他回過頭去看身後的小豆,「凜?」
她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仍是沉默。
他唯有將手電筒抬起一些,借著外圍的微光看她滿是淚痕的臉。對上她一片混沌的眼神,狡嚙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變成一聲嘆息。
只是沒等他說出什麼勸說的話,她突然顫聲開口。
「……別再對我用這種交代遺言的口氣說話了。」
狡嚙一時竟想不出該怎麼回答。
她錯開一步躲避手電筒光,沉默地繼續往前走。
原本想從後門撤離基地,但外面已經被□□的活屍完全圍住,還有更多的倖存者在不斷屍變,趕回來的憂國會警備已經開始進行無差別掃射,兩人便決定從建築側方進入了地下層,停留到外面的情況平息再做打算,再探索一下地下層有沒有其他通往基地外的通道。在底下走了一段路后,他們就發現了這個儲存彈藥、武器的地下倉庫。
地下層的面積並不大,沒過多久兩人就從倉庫盡頭進入通風管道,一直走到了盡頭后停了下來。
走在前面的狡嚙看了看頭頂鎖住的通風井,吁了口氣,席地坐下。「沒路了。歇一下再想辦法。」
小豆走到他旁邊坐下,雙手環住膝蓋、頭靠著牆一言不發。
狡嚙為了緩痛一心在背包窸窸窣窣地摸煙。只是摸到火機時,眼前卻伸過了一隻握著火機的手。
就在他以為她不會說話的時候,她開口問道:「為什麼還能那麼平靜?」
火苗幽幽亮起,他看著燃著的煙頭,沉聲答:「想做的事已經都完成了的緣故吧。」
胸口痛楚加劇,小豆合上火機,緩緩說:「這種自私的回答完全不能接受。完成了自己的事就可以這麼平靜了嗎?那麼把你當做『未完成的事』的人該怎麼辦?」
狡嚙回頭看住她,黑暗中香煙的火光在他的眸上點出一星橘色光斑。
黑暗中他似乎勾起了嘴角。
「這可就棘手了。我要是不安靜一些,你更難過了怎麼辦?」
淚水從灼痛的眼眶再次掉落下來;小豆抬手捂住雙眼,手指不覺微微用力、陷入皮膚帶來些許刺痛,再叫他的名字時喉間亦哽咽。「夠了。」
他嘆了口氣,「體溫才剛開始升高,到體溫重新下降的時候才到倒計時的時候,不如先把眼淚存起來怎麼樣?」
她從喉間發出一聲緩慢的、無意義的嘶啞低吟。
「怎麼可能啊。」
話音落下,幽暗的隧道陷入靜謐之中。
正在這時,兩人頭頂突然傳來隱隱回蕩的腳步聲。
談話被驟然打斷,小豆有些渾噩地從煩惡思緒中抽離出來,停了一會兒,她才用衣袖輕擦一下眼睛,站起身走到通風井下面,掏出槍對準井口。
上層是地下一層的隧道,如果是有威脅的敵人,她會在對方探身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開槍。
腳步聲由遠及近,朝著兩人所在的方向走來。她揚起手電筒,在腳步聲停在頭頂時打開開關,沉聲問:「是誰?」
腳步聲戛然而止,隨後上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鶴留?」
小豆認出這個聲音,皺起眉幾乎以為聽錯,「……永?」
「是我。退後一些。」上面傳來開鎖的聲音,片刻后通風井蓋被打開,永從上面探出頭來。
狡嚙站起來走到井下抬頭看住永,眯了眯眼,「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我猜想你們應該會暫時退回地下,所以試著從必經的路過來找你們。」永的聲音有些沙啞,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從這裡有出去的通路。上來吧。」
伴隨著他的語聲,一道弱光從上面探下來,永將一隻電提燈放在了通風井沿,然後放下一隻軟梯。
燈光映得少年的臉一片蒼白。
大腦仍在激烈的情緒下不能有效思考,小豆站在原地幽幽地盯住永,甚至沒有放下舉起的槍。身後狡嚙走過來抓住她手腕,提醒似的低聲叫她,「凜。」一邊迫她放下端槍的手,「你先上去。」
她像是觸電似的猛地回過頭看他。看到她這個幾乎一碰就碎的反應,狡嚙從她手裡把槍拿走,反握住她手扣向軟梯,把她推上去,「稍微冷靜一點。我還沒死呢。」
小豆抓住軟梯,停了片刻后朝上攀去。身後是狡嚙叮囑聲:「小心點。」說著打開手電筒幫她照明。
她順著軟梯攀上通風井口,面前伸過永的手;她猶豫一下握住,被對方拉上了井邊。抬頭,就看到幽幽的電提燈光映出少年頭頂閃爍著的、黑氣瀰漫的小字——
【重燃的生機】。
就在她看過去時,黑氣開始褪去,飄忽的小字逐漸恢復了冰冷的鎏金光澤,隨即在名字下方又飄起一串象徵好感度的金色數字。
從永精神因宮本的死亡而被刺激后,一度變為黑色、好感度不可見的小字恢復了正常。
這是在這種情況下,極為諷刺的轉折——
握槍的手指神經性地抖了抖,她強忍下歇斯底里的情緒,低頭去看正在向上攀的狡嚙。
由於手臂受傷,狡嚙的動作有些不便,但還算能勉強行動。豎井有一定高度,他也就格外小心,速度更慢一些。
而就在他將將攀到中段時,整個樓體突然猛地震動了一下!
小豆抓住井沿扶手穩住平衡,周遭的黑暗中傳來刺耳的吱嘎聲,像是隧道里有管道之類的東西被震壞了;而下面的軟梯沒有支點,立刻順著慣性大幅度地擺動起來,帶著狡嚙朝一側牆壁撞去!
震動沒有停止,緊接著地面又劇烈地搖晃一下!再攀在梯子上很可能會被撞傷,狡嚙用沒受傷的手抓住豎井側牆一塊突出的牆楞、借力跳回了下面的通風架上。
狡嚙落地的同時,通風架一端承受不了震動,住尖銳的噪音中驟然向下猛墜!沒有刻意保持平衡,狡嚙直接順勢趴倒在通風架上護住關節要害!通風架墜下一段距離后隨即猛地一震、堪堪卡住,但和頭頂軟梯已經隔開了不可能跳得上去的距離。
小豆在震動稍歇後立刻探身朝下看,「慎也!?」
永穩住身體后抬起手電筒朝身後照,「塌方了。再不趕快離開的話前面的隔斷門很有可能會因為震動變形,整個隧道都會封死。」
原本就緊繃的精神被永的聲音一瞬緊勒,小豆猛地回過頭抽出槍對準他,厲聲說:「又是你的爆破計劃?」
「不是我。之前我安放的炸彈也事先估算過威力,不會讓主基受損。如果還製備了讓這裡完全塌方的爆破計劃,那我根本沒必要冒險進來。」永面對槍口不為所動,眼神是沒有一絲動搖的平靜。「冷靜一點,應該是上面出了什麼亂子。沒有時間了,你先出去,我來救狡嚙先生。」
小豆正要回答,下面突然傳來狡嚙的聲音:「不用管我了。你們馬上從這裡出去。」
一束電光照上來畫了個圈,兩人借著微光看到狡嚙舉著手電筒匍匐下面傾斜的通風架上,應該沒有大礙。
永皺了皺眉,「我不會現在離開的。如果不是因為我,也不會……」
不等永說完,狡嚙就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救不救我也沒有區別。」說著撩起受傷手臂的袖子,露出包著繃帶的傷口,嘆了口氣。「我已經被那些傢伙咬了。明白了嗎?趁現在儘快出去。」
永瞳孔微縮,微微睜大了眼睛。
小豆就像沒有聽到似的,轉身去解軟梯的扣鎖,一邊低聲問:「這個還能再放長一些嗎?」
永剛要說話,地面倏地又震動起來!小豆正在解扣鎖,雙手沒有著力點,險些滑下通風井,永眼疾手快地把她拉住!這一次震動格外劇烈,永眼看小豆還要掙開他試圖去抓軟梯,不由出聲制止她,「鶴留!」
狡嚙抬頭看到這一幕,提高聲音喊道:「井豪!帶她出去,拜託了!」
被狡嚙語聲中的戾氣完全牽引,永的神情猛然動搖,目光凝在狡嚙身上。狡嚙眼神尖銳灼人地回望過來,兩人目光膠著片刻,永瞳孔顫了顫,沉下眼拉住小豆,加深力道把她拉離井沿。
「放棄吧,鶴留。」
小豆停下動作,機械地轉頭看向永。
明明看到對方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語聲被隔絕在激烈的耳鳴外,就連地震的轟響都聽不到了。
【要「回去」嗎。】
她恍惚了剎那,卻又像是出神了很久。
【只要握住這雙手就能回去了。……最後的「鑰匙」就在眼前,如果這一次放手,大概會永遠失去機會。】
腦海深處有清醒的聲音在強調,身體的本能卻不由自主。她感覺到永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正慢慢把她帶離井沿,血液頓時被突如其來的暴戾衝動填滿,在未及思考的情況下反手卸開他手腕,揚起手肘給了他一記重擊!
趁著他吃痛鬆開手,她閃電般舉槍對準他,毫不猶豫地扣下擊錘、手指虛落在扳機上。
「退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抱歉。】
她手指緊緊絞住軟梯,尼龍粗糙的質地刮磨皮膚,卻沒有多少痛感——五感都因為激烈的情緒而近乎麻木了——目光失焦地看著面前的永,她低聲喃喃。
「抱歉。……我還是做不到啊。」
到底是說給永聽的、還是給自己聽的,抑或是給別的什麼人聽的,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話音落下,沒有給永任何反應的時間,她轉身跳下通風井!
站在下面的狡嚙看到這一幕,反射性地撐起身體,身下的通風架隨即危險的晃動起來!
小豆在落到軟梯中段時伸出手臂、勾住了軟梯的一截橫索,軟梯立刻因為下墜的慣性所帶來的負重猛地下沉一截,她整個人也在跟著軟梯墜落一段距離后危險地懸空搖晃!
見狀,狡嚙瞳孔緊縮,弓起身猛蹬右腿、借力像出膛的炮彈一樣朝她正下方撲過去!與此同時,她鬆開勾著軟梯的手,直接跳了下來!
下落時的稍許失重感讓她更加覺得現在的發展有些荒謬的不真實感。
直到她即將墜落至通風架上之前的一瞬間,他剛好撲到她面前,張開雙臂猛地接住她后撈著她在地面一個側翻作為緩衝,而通風架在劇烈晃動間再度猛墜;兩人失去平衡,堪堪滾到了通風架邊緣,他因為牽動傷口發出低沉的鼻音,一邊支起身、也順帶著把她撈起來。
剛才被擦破的關節稍許燒灼感漸漸清晰,她在一片黑暗中抬頭看向他的方向。
——這才稍稍有了些許實感。
地震更加劇烈,頭頂通風井上層的提燈被砸碎,燈光驟然消失。他伸手攬住她頭頂作為防護,喊聲在轟然的噪音中就像是隔了一層牆壁、破碎的不清晰。
——【瘋了嗎?!】
她一時愣神,突然毫無預兆地想起在海濱公寓和槙島交談的那一幕。
【在你眼裡所謂的他人的表象價值下,潛藏的更深層的、非利己的動機。】
【不明白嗎?比如說人與人的羈絆,他人所理解的幸福。】
【……還有愛他人先於自己的感情。】
勉力思考可能永遠都回不去的後果,卻發現不能集中精神,甚至出乎意料的平靜。
本能地,她一瞬就毫無障礙地接受了自己失敗的事實,甚至沒有餘裕自我探究或是悔恨——
那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發酵、並且逐漸覺醒的情感。
終於在那一刻強烈地爆發出來,先於理智支配了行動。
她在他的質問聲中遲滯地回神,抬手握住他扣著自己肩膀的手。
感覺到滴落在手臂上的淚滴,狡嚙停住動作。
剛才在混亂中跌落的手電筒倏爾閃爍了一下。
忽明忽暗的微光中,男人灰藍色的瞳孔呈現出深海似的顏色。
……
「體溫升高了多少?」
「現在是38.7°。」
「是嗎。已經開始了啊。」
「……」聞言,小豆目光暗下來。「那種事怎麼樣都好。」說完就沉默了。
——通風管道塌方嚴重,為了逃生,兩人在通風架完全塌陷前返回到了受損情況較輕的軍火倉庫。稍事休整過後,狡嚙就突然開始發熱,這是開始病變的徵兆。
狡嚙站起身,從背包里抽出繩索,一圈一圈地纏繞在身後的立柱上。
見狀,她重又開口,「要做什麼?」
「以防萬一。」狡嚙說著側過身,開始捆綁自己,「幫我拉住那一邊打結。」
見她不動,他沉聲又催促了一遍。「凜。」
小豆這才站起身,幫他打好最後一處繩結,在他保持著背靠立柱的姿勢滑坐回地上后收緊了繩索,然後坐到他旁邊。
狡嚙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臂。上身不能活動,但肘部以下的小臂還可以自由運動。這種綁法比起把兩手全都捆住負擔要小得多,等到失去意識后再扣手銬也不遲。確認綁得足夠牢固,他靠在立柱上放鬆了身體。「休息一下吧。」
兩人無聲地小憩了一段時間,儘管極度疲憊,卻都沒有睡意。
最終還是狡嚙出聲道:「這裡的彈藥和武器都充足,足夠你保護自己。我病變之後,你就試著去找出口。」
「沒有出口了。」小豆低聲打斷他,「地下結構圖你也看過,唯一能通往外面的大通風管道已經塌方,軍火庫的隔斷也全都鎖死,不可能還會有什麼奇迹的逃生暗道了。」
兩人間沉默半晌。
狡嚙疲憊地嘆息一聲。「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一個未來幾小時內就會變成死人的傢伙,做了可能會讓你也陪葬的選擇。我對這一天早就有所覺悟了,但你不該這麼做。」
「……大概是因為我對這一天也有所覺悟了吧。別再交代遺言了,否則又要把我惹得嚎哭起來了。」
狡嚙露出一個苦笑,「你那是在威脅的口氣嗎……」
小豆剛要回答,排在地上的兩隻手電筒突然同時斷斷續續地熄滅了。
倉庫內登時陷入一片黑暗。
她伸手去摸手電筒,摸索著掀開電池蓋,剛摸到電池表面就被燙得一縮手,「燒壞了嗎?」
黑暗中傳來狡嚙的聲音:「背包里有熒光棒。你別動,我把背包推到你左手邊。」
小豆依言去摸他推來的背包,無意間碰到了他的手臂,感覺到明顯滾燙的溫度,不由動作一頓。
狡嚙沒有動,任由她順著他手臂一直往上、去探他的額頭。
手背下感覺到他眼窩的輪廓和睫毛,小豆抬手往上移了移,貼上他額頭。
比起剛才明顯更燙了。
「……」心臟彷彿在不斷下沉,她低聲說:「比剛才更燙了。」
繼而手腕就被他回握住。
在彷彿將身體完全包裹的黑霾中,他的聲音因回聲而如同近在咫尺,又像是隔得很遠。唯有手腕上傳來的溫度,才是他所在位置的唯一確認。
「有件事你必須答應。」他說。「在我病變之後,立刻對我開槍。之後要努力活下去,不能哭著在這裡等我腐爛。」
「我答應你的話,你就會停止說遺言嗎?」
「鶴留凜。」
「知道了,我保證。」
她終於從背包里摸到了熒光棒,一端抵住地面輕輕一扭,黑暗中慢慢亮起一點微光。
狡嚙仍舊沒放開她的手腕。
借著熒光,他看了看她的臉,把她拉近少許,手艱難地又抬起一些,碰了碰她臉頰。
「糟糕了,還真的嚎哭起來了啊。」
「是嗎。」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淚水的腥咸。「那就別再刺激我了,不然還有一邊尖叫一邊掉眼淚的演出。」
狡嚙的表情苦澀地柔和了一些,彎了彎手指勾去一滴眼淚。「背包裡層有個暗袋,幫我把裡面的東西翻出來。」
她拉過背包,翻開最裡層,發現裡面的暗袋塞得鼓起來一大片。從下面找到拉鏈拉開,赫然露出一角黑色布料。完全抽出來一看,是一件皺皺巴巴的黑色西服。
她愣了愣,突然錯愕地想起了什麼,「這個是?」
「是從『老家』帶回來的東西。」狡嚙微微勾起嘴角。「我總不能是赤身衤果體地空降在這裡的吧?過來的時候隨身的『貼身物品』可是一起跟著過來了。」這件西服再熟悉不過,是他原本還在做刑警時萬年不換的那一件(之一)。
這個「老光棍不修邊幅」的隱藏屬性讓小豆不禁也跟著翹了嘴角。
他續道:「西服裡層還有個袋子。」
她把西服翻過來,伸手進袋子里,先是翻出一沓藍色便簽紙。認出這件他之前三番兩次在診所、留給永的止痛藥瓶里用來留言的無名英雄牌歷史遺物,她露出揶揄的表情。「居然還繼續隨身帶著嗎。」
「是忘了扔了。」他解釋。「繼續找。」
她伸手往內袋裡又摸了摸,感覺到手指碰到了一顆圓圓的硬質珠子。
稍稍一怔,她將那隻「珠子」從袋子里拿出來。
掌心上靜靜躺著一隻顏色暗淡、滿布裂痕的淡藍色玻璃珠。
「這是在『老家』的時候,你『死』后我搜來的遺物。因為不知道怎麼處理,就這麼用西服包著塞進逃亡時的行李里,沒想到一起被帶到這裡來了。」
小豆把玻璃珠湊到熒光棒旁邊借著光線看,淚水幾乎模糊視線,想說的話出口卻還帶著笑意。「把這種東西帶在身上,你是故意的吧。」
狡嚙輕笑一聲,「該做被告的人反而搶先告狀了啊。把這東西跟父母的照片一起鎖在卧室的抽屜里,是要讓做死者房屋搜查的刑警有多頭疼啊?」
「錯的應該是刑警先生你。明明只是個失敗的戀愛對象罷了,卻還在別人剩餘的人生里繼續給對方找麻煩。」她合攏手指握住玻璃珠。「如果你早一點想盡辦法複合,我也不會因為遇上了更爛的傢伙,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隔了一會兒,狡嚙才精神不濟地輕聲答道:「的確是我的錯。那時候直到在隔離醫療所里再看到你,我都對你已經康復了這件事沒有產生過懷疑。沒能察覺到你的痛苦,是大學的時候還能勉強因為年齡原諒、後來無論如何都要治罪的錯誤。」
「別說夢話了。是我先對你撒謊的。」她低下頭掩住臉上的情緒,雙手捧著玻璃珠、認罪似的捧到他面前,「對不起,狡嚙同學,請在和我交往一次吧。」
他的神情疲倦地寧和下來。
「結果還是老樣子,這一次也是用最糟糕的方式、在最糟糕的絕地讓我知道了你的想法啊。」
語聲愈發輕了。
「這回可不會被你再騙第二次了……」
她低頭看著地面,看著偶爾滴落的淚珠暈染熒光、落在地上。
他連呼吸都漸漸輕到似乎沒有了。
「有些過熱,我稍微休息一下……。」
她等了一會兒,終於收回手,輕輕坐在他旁邊。
……
時間彷彿過得很快,但又格外漫長。
熒光棒的光芒漸漸熄滅,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
已經過去六個小時了,狡嚙依然沒有醒來。
小豆握槍的手神經質地間歇性顫抖著,想著一小時前她最後一次查看狡嚙的瞳孔,上面已經擴大到幾乎覆蓋整個眼球的灰斑。
即便用熒光棒的光去觀察眼睛,他也沒有被吵醒,如果不是因為還有呼吸,就像是死去了一樣完全失去了意識。
高燒是病變的第一步徵兆,隨後身體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異常體征。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瞳孔的異變——當眼白完全渾濁、瞳仁擴散,病變也就到了最後一步。
她想了想,沒有再去查看狡嚙的情況,而是重新坐在他旁邊,慢慢閉上眼睛。
明明氣溫不低,但難以名狀的寒冷還是一點點滲透骨髓。
這樣靜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她聽到身邊傳來一聲輕響。
他動了。
明白即將發生的事,她覺得喉嚨像是被扼住了,湧出一股銹甜的味道。
即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卻連確認的勇氣都沒有——哪怕沒有勇氣確認,那麼暫時站起來、離遠一些也好——但全身像是冰冷得麻木了,她始終無法動彈。
繩索發出窸窣的摩擦聲,他完全「醒」了過來。
片刻后,他喉間溢出嘶啞含混的低吼聲。
儘管看不見,但卻能感覺到他已經察覺到了她的存在,轉向了她的方向。她就坐在他旁邊。這種緊挨的距離,就算他被捆住,也能輕易碰到她。
她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
【結束了。】
【結束了。】
【結束了。】
儘管明知道應該馬上離開——
大腦被尖銳的自我提醒緊勒,身體卻始終遵從本能、一動不動。
他終於劇烈掙紮起來,低吼著轉頭「撲」向她——
由於身體被束縛,僅有頭頸還能活動。儘管如此,也足夠他「找到」她——下一秒,他的下頷撞上她的肩膀!
她一瞬感覺到了頸邊他吐息的熱氣。
而她下意識的反應,卻是張開手、心神一片混亂的反手環住他。
做出這種近乎於自殺的行為,她甚至恍惚間已經準備下一秒迎接被咬的疼痛了。
只是他卻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仍然神智模糊,一時間一動不動,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微妙的數秒鐘過去,她後知後覺地察覺了——
察覺了他不再是異常發熱的滾燙、而是有些沁涼的體溫,透過她環在他後腦的手臂傳導而來;察覺了他擱在她肩頭的下頷和靜止的動作;察覺了自己一度停止的呼吸。
在稍許缺氧的感覺中,她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
繼而聽到一道低沉的聲音、伴著呼吸拂入耳中。
「果然還是沒捨得開槍。說好的要好好活下去呢?」
聽到這個聲音,她的腦中短暫地空白了一下。
「放心吧。」他說了第二句話,聲音含著猶帶病氣的疲憊。「……我好像沒死。」
就像久被壓迫的肢體驟然過血,她頭皮一炸,渾身登時傳來針扎似的麻癢感!雙手在黑暗中胡亂地摸向他,剛一開口淚水就湧入口中,她的語聲含混不清:「慎也……!?」
發覺什麼都看不到,她錯亂地隨手在身邊的地上亂摸,摸到了剛才作備用放在腳邊的熒光棒,用力一折,急切地舉起來照向他。
逐漸亮起的光芒映出他的臉。
儘管臉色蒼白,但他剛才已經完全變成灰色的眼白和瞳孔完全回復了本色,眸子重又變得清澈,眼神帶著疲憊的鮮活。
她沒能消化發生了什麼,完全說不出話來,唯有眼淚仍然不要錢似的湧出來,就像是要把一輩子的分量都在這一天流干——就連嗚咽的聲音也止不住了,到最後完全演變成崩潰的大哭。
然後她丟開熒光棒,伸手抱住了他。
哭得太凶,除了鼻子喉嚨一起堵住,就連耳朵都開始耳鳴,他後來說了什麼也一句都聽不清。整個小小的倉庫都回蕩著嗚咽聲。
她已經不能去想這是瀕死的迴光返照、還是什麼不可能的神跡。
只因為在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時聽到了這句話,就是最後的救贖。
就這樣哭到理智幾乎崩解,情緒才漸漸收回。她努力拾回一些清明,發覺他還一動不動、靜靜等著她哭完,鼻端輕緩的呼吸不時拂動著她耳邊的頭髮。
他耐心地等她完全收住哭聲,才試著叫她:「凜?」
她沒有回答,鬆開他后支起身去解繩索。
他出聲阻止,「等一下,還沒確定……」
還沒說完她已經利落地用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的小刀割開了繩子,簡直就是剛得到一點點希望,冷靜高智和好身手就全回籠。割完繩子不等他活動關節,又一把拽過他被咬的手臂,三兩下解開了繃帶露出傷口。
——傷口雖然沒有完全癒合,但完全變了樣子。之前黑紫色的、代表被「感染」的斑點已經全都消失不見,跟中了蛇毒一樣、在皮膚下延伸出的青紫色血管脈絡也消失了,傷處恢復了正常的顏色,也開始結疤。
她定定盯了傷口一會兒,不一時又因為情緒的過度起伏,手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許久之後,才抬頭看他。
「你痊癒了……?」
她啞聲說。
他輕吐出一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說話間他朝她抬起手。
由於被綁得太久,他的動作有一些僵硬的不暢;手臂緩慢地舉起,最後終於輕輕落在她頭頂,就像以前他常做的那樣——
「但是我現在的確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她怔了一會兒,抬手碰他額頭,接著動作又定格。
再開口,聲音都斷斷續續。
「退燒了……退燒了。」
他手掌順勢撫上她後腦,安慰似的摩挲一下,絮絮說:「之前傷口的麻木感已經沒有了。從被咬后一直覺得身體很沉重,精神也變得遲鈍,視力其實在不斷下降。在我睡著之前,其實看到的東西已經完全模糊……」他按了按眼睛。
「視力已經恢復了……現在的感覺像是卸除了負擔,除了正常的傷口陣痛之外完全沒有異樣的感覺。如果說是瀕死興奮效應……」
「不……不對……」她愣愣地說,「已經到了眼球出現病變特徵這一步,是不可能再倒退回去的……不會的……」
狡嚙低低嗯了一聲,「按理說應該沒有康復的可能。」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略帶倦意地說:「……我記得之前井豪說過,在憂國會看見過槙島?你們一起同行那麼久,他應該對槙島有相當的了解,認錯的可能性很小,也沒有對我們說謊的理由。」
在這之前,小豆就已經隱約想到了某些可能,因此聞言也只是慢慢地點了一下頭,因為這個猜測心跳驟然加快了一些,「如果他真的『痊癒』了,那麼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也……」
「反證,假如我沒有再病變,那麼他『痊癒』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小豆正要回答,突然軍火庫外隱隱傳來低沉的鈍響!她立刻隨手抓起地上的槍和背包,「怎麼回事?不會又要塌方吧?」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持續的悶響。
狡嚙循著聲源的方向看過去,「不是大通風管道的方向。」說話間兩人同時站起身,仔細辨別聲源。
軍火庫結構四四方方,一邊連接地下入口、一邊連接通風管道。在爆炸中,通風管一邊已經因塌方不能通行,而來時地下入口的隔斷門因為地震損毀了電路全部自動放下鎖死,讓整個軍火庫成了最後一處安全但也沒有出路的密室。原本還有另一個不知道是通往哪裡的鋼門,但也是鎖死狀態,聲音就是從這道鋼門後面傳出來的。
兩人剛走到門前,就感覺到腳下地面傳導來的隱約嗡鳴,但與之前爆炸時的情況不同,只有地面在不斷震動——震感很快接近了這裡,也讓他們在噪音中辨明了裡面摻雜的隱約腳步聲。
不是塌方,而是有人循著鋼門后的走廊破拆過來了。
狡嚙和小豆一邊後退、一邊梭巡兩邊,想要尋找掩體。沒過多久震感就到了腳下,鋼門猛烈地震顫起來!
轟鳴的噪音一瞬間傳遍整個軍火庫,幾乎刺破鼓膜!片刻后,鋼門上驟然爆起的橘紅色火花蓋過了熒光棒的微光,液壓鋸高速旋轉的鋒銳齒輪在迸濺的鋼屑和火花中探出了門板!
狡嚙快步拉著小豆把她推進了彈藥架后的牆角,自己則擋在外面做了人肉防護罩,一邊快速給手上的大傢伙上膛。小豆看了一眼身邊的彈藥箱,「呆在這東西後面,對方應該不敢開火。」
狡嚙點了點頭,「他們應該是為了這裡的彈藥和武器破拆過來的,不會捨得直接開槍。」
說到這裡,兩人都已經想明白了現在的事態。就算憂國會部隊不顧忌他們的性命,也會因為不想損失彈藥而不開火。但即便是這樣,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能和對方交涉,勉強說服他們,免除被就地格斃的命運,也不可能安全離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未可知。
因為體力難以為繼,狡嚙的臉色不太好,單手扶著槍托,另手草草地拿著水壺灌水。
小豆看到他沒有血色的臉,想繞過他出去:「我來吧,你別勉……」
話沒說完就又被他推回去,「呆在那裡別動。」說完繼續灌水,喝空一壺后全身繃緊,全神貫注地看向前面的隔斷門。
液壓鋸已經在門板上均勻地劃出半扇圓,仍在轟鳴著慢慢切割移動,就像是難捱的暴戾倒計時。
鋸輪時停時動,一點一點終於切割到了只剩四分之一就閉口的位置。
而就在小豆精神高度集中地看著轟鳴的鋸輪時,正托著槍管對準隔斷門、一動不動蟄伏著的狡嚙突然嘴角勾起,出聲道:「交代遺言的氣氛越來越到火候了啊。」
小豆目光登時從門上移回他側臉。
男人說話時語氣沉穩而凜冽,依舊眯著眼在瞄準、目光未動,即便身體狀態極差,但周身充盈著作戰時一貫的掠食者氣質和尖銳的興奮。
她被這種興奮給扎得也跟著牽了牽嘴角。「如果又是讓我努力求生的遺言的話還是算了。」
「不,是關於『對不起,請再跟我交往一次吧,狡嚙同學』這件事的。」
鋸輪已經切割到了只剩幾寸就能閉口的距離。
「道歉就不客氣地接受了。答案的話,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賭上男人的根性,說一聲『好』吧。」
被這種淡然口氣給絕殺了一下,她嘴唇張合一下結語都飄進空氣,心臟發澀地本能笑了:「在這種時候還要甩這種包袱,你是最強『不看時機』刑警嗎?我……」
說到這裡,語聲戛然而止。
她慢慢睜大眼睛,看住他頭頂星星點點綻開的金色微光。
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她曾經看到無數次的景象。
寫有他名字的金色小字逐漸凝聚成形,一串串字元隨之層層鋪開——
【狡嚙慎也。】
【eload……】
【*100*】
與此同時,腦海中響起一道聲音。
【目標人物,狡嚙慎也。】
【……he結局已達成。】
穿透隔斷門的鋸輪終於準確無誤地閉口,隨即停止不動。
雜訊戛然而止;突如其來的死寂維持片刻,隔斷門轟然倒下!
【強行脫離世界次數:1。】
【累計he次數:2。】
倒下的隔斷門帶起四散的煙塵!然而她已經無暇去思考眼下的處境,而是心臟瘋跳地去細辨那道聲音——
就在這時,滾滾硝煙中滾出幾隻黑色金屬彈罐。
下一秒強烈爆炸聲響起,緊接著整個倉庫都爆發出一股強光!!
【……規則違反次數累計:3次。】
【獎懲機制強制開啟。】
雙眼反射性合攏卻依然抵受不住強光刺激,她本能地捂住眼睛面朝地面匍匐下去,耳膜都被震得幾乎聽不到外界的聲音;然而那道來自腦海深處的聲音卻不受絲毫影響,仍然在清明而冰冷地繼續著。
【現在,將進行最終結算……】
強光漸漸弱下去,雜音亦開始消失,隔斷門外依稀有駁雜的腳步聲趨近。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握槍的手被身邊的狡嚙握住了,似乎是在確認她的狀況。
她捂住流淚不止的眼睛,在滿眼的疼痛中試著微微睜開一線——
在白光中,似乎影影幢幢的人影次第步出。而在所有人影中間,又有一道純白的人影緩緩步出,朝她走來。
失序的視野里,已經不能辨別這是強光留下的殘像還是真實。而接下來,耳中又聽到了那道純白人影發出彷如幻象的一道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
緊接著,腦海中的聲音也說完了最後一句。
【……脫離世界倒計時,開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