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章:救贖
「唔……」
我揉著酸痛的腰,緩緩從被子里爬起身。
上大學之後久疏運動,身體素質也不如以前了。昨天晚上的「線索」實在是太不好找,以至於閃到了腰。
不過還好,該拿到的東西已經拿到了,忙活了大半夜還是值得的。
當然啦,由於睡得太晚,我一覺醒來之後太陽又已經落山。
仔細想想,來到這旅館后,我好像就沒經歷過白天。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我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先去找栞小姐吧。
我鑽進衛生間梳洗完畢之後,來到了大廳。
旅館的空氣已經沒有昨晚那麼陰森瘮人,可是那種頗為沉重的壓迫感還是沒有消散。這壓迫感出自何處,不言自明。
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嗎?
雖說決心不會動搖,可要說不害怕也是騙人的。
「晚上好。昨晚睡得還好嗎?」
而栞小姐,就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依舊履行自己在「女侍」這一身份下的職責。
「嗯……還好吧。」
我有些含糊地回答。
「您已經做出決定了嗎?」
栞小姐的眼神認真起來。
「……嗯。」那我要做的,就是毫無保留地展現我的決意,「我不會放著栞小姐一個人不管的。請允許我跟你並肩作戰吧。」
「您真的想清楚了嗎?」
栞小姐少見地露出了悲傷和喜悅交雜在一起的表情。
看到這樣的表情不是更讓人放心不下了嘛。
「我想得很清楚了。」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或許從我看到旅館頁面的一刻起就註定會發生這樣的事吧。既然知道了這種事情,讓我拍拍屁股落荒而逃,我做不到。」
還有一個重要的……或者說更重要的原因,但是我的勇氣還不足以支持我在栞小姐面前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之前的「並肩作戰」已經是極限了。
栞小姐注視著我,彷彿要從我眼神中讀出我的想法一般。
唔……我的小心思該不會是被看穿了吧?
心跳突然變得劇烈起來。
「噗嗤。」
沒想到,栞小姐竟然失笑了!
「畢竟是資金不足也要想辦法貫徹旅行計劃的人呢,看來我是小看您的執著了。」
誒,原來是想到這方面了嗎?
怎麼說呢,放心的同時有點小失落。
「那,那還用說,既然都被牽扯進來了,那自然是要盡到最大的努力啊!我可是沒那麼容易放棄的呢。」
我強笑著拍了拍胸口。
「好吧,您的決心我明白了。可是有一點必須要事先說明,如果您選擇幫助我,那麼真的可能會有生命危險。這絕對不是開玩笑。」
「我就是在清楚這一點之上做的選擇。兩個人都要冒著生命危險的話,栞小姐一個人不是更加難以成功了嗎?」
「真是說不過您呢。」栞小姐苦笑著搖了搖頭,「既然如此,我們好好擬定一下新的作戰計劃吧。」
「嗯,充分做好準備,打敗妖蛇之後兩個人一起回來!」
「嗯!」栞小姐有力地點了點頭。
可是她的臉上一瞬間浮上的陰霾,並沒有逃過我的視線。
不,如果我沒有因為事先找到了那個「線索」而早有防備,恐怕真的會漏看這樣細微的表情變化吧。
「那麼我具體應該做些什麼呢?」
「其實也不需要您做太多事,只需要將您的靈力提供給我就好了。」
提,提供靈力?類似補魔的那種感覺嗎?
我一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當然大部分都是些難以描述的聯想……
沒想到,栞小姐指了指背後的弓與箭袋。
「這副弓箭是用神社生長的神木製成的,可以將自身的靈力注入其中。現在我的靈力不足,射出的箭威力不夠強大,所以才需要您的幫助。在我射出箭的時候您與我一起握住弓矢,集中注意力就好。」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一瞬間漲紅了臉,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都這種時候了,我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您怎麼了?」
「不,沒,沒什麼。」
我急忙打起精神端正姿勢。
栞小姐解釋的還是挺清楚的,可我這種時候就是忍不住想說點什麼掩飾尷尬,眼神遊移之下還真讓我發現了問題。
「栞小姐,箭的數目——」
覆蓋在柔順黑髮之下的朱漆箭袋中,整齊並列的白羽……只有三根。
「嗯。」栞小姐臉上露出了隱隱憂色,「在這之前我還與妖蛇戰鬥過幾次,消耗了相當的箭矢。從神社帶來的可是滿滿的一袋子呢,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三根了。」
「也就是說,機會只有三次嗎?」
「是的。如果這最後的三箭都無法除掉妖蛇,那……」
「放心吧,肯定沒問題的!」可不能再這樣氣氛沉重下去。最終決戰可是要士氣高揚才行,鼓舞士氣的重任就交給不才在下好了,「應該反過來想,還有三次機會呢。第一次用來試射都沒關係,第二箭就把那個妖蛇什麼的一箭穿心,剩下的一根還能拿回來當討伐妖蛇的紀念品呢!」
「噗,您說的有道理。」栞小姐總算是露出了笑容,我也暗暗鬆了口氣。
這樣子才對嘛。討伐boss前一臉沉重總有種立flag的感覺呢,太不吉利。
「不過栞小姐你說之前你就跟妖蛇戰鬥過幾次,莫非……」說到這裡,我故意拖長了音調。
栞小姐的表情似乎變得有些僵硬。
唔,這種程度還是沒辦法判斷啊。
「莫非之前所謂襲擊車子的不是什麼熊而是妖蛇嗎?」
「……被您發現了呢。抱歉,之前騙了您。」
栞小姐向我鞠躬道歉。理所當然的反應,可是這會不會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呢?
「沒關係的,當時你跟我直說我大概反而會當成是在開玩笑吧,哈哈。」
算了,還是不要再試探了。現在應該考慮的是如何穩妥地打敗妖蛇才對。
於是我拉回話題,跟栞小姐討論了一下行動的具體細節。
……可是,還沒說幾句,我的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哎呀呀。」
「畢,畢竟一天都沒吃什麼東西嘛,啊哈哈。」
我在栞小姐帶著笑意的眼神下無地自容。
「這應該算是我的失誤,沒能招待好您。而且接下來就要去討伐妖蛇,不吃飽肚子可不行呢。您先回房等一下,我去準備飯菜。」
「啊,不用這麼麻煩。」我急忙叫住準備離開的栞小姐,「劇烈運動之前吃太多反而不好,隨便捏點飯糰之類的就行啦。」
「……您說的有道理。」栞小姐歪過頭想了想,同意了我的觀點,「那我去去就來,您——」
「我在這裡等著就好啦。只是捏個飯糰的話時間應該不會太久吧?」
而且大廳這裡也不是沒有能坐下來吃東西的地方,那個「溪流之間」雖然有點漏風,但是吃個飯糰討論一下作戰方案還是可以的。
「是的。那我去去就來。」
栞小姐向我施了一禮,隨即轉身走向了廚房的方向。
我望著她曼妙的背影,腦中反芻著剛才她的一系列反應。
可疑之處不是沒有,但是都不足以構成印證我猜想的關鍵證據。
可惡,明明已經掌握了「關鍵證據」,為什麼我還是無法作出判斷呢?
……或許,是我自己都不願意相信吧,那個無比殘酷的,卻很有可能最接近真實的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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栞小姐的做的飯糰真是美味啊。
如此普通,甚至稱作「料理」都有些勉強的區區飯糰,可就是這麼令人食指大動。
跟老媽做的那種隨隨便便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米飯的鹹味恰到好處;既不太硬也不太黏的口感可以說是絕佳;甚至每個飯糰中的餡料都是不同的,每一口下去都是全新的味道……
真想每天都能吃到這樣的飯糰……什麼的,啊哈哈哈。
「您覺得味道怎麼樣呢?」
「嗯?啊!好吃!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到過這麼棒的飯糰!」
「是嗎?您滿意就好。」
栞小姐笑眯眯的樣子真的很有賢妻良母的感覺。
…………
怎麼辦,要不要在這裡說呢?要不要在這裡說出那句經典台詞呢!?
……唉!賭一把啦!
「如,如果可以的話,這次事件結束了之後也想一直吃到這麼好吃的飯糰……呢……」
勇氣值急劇消耗,甚至都快要不足以支撐我完整地說完這句話。
「……如果真的可以的話……」
我的心一瞬間揪緊了。
儘管我勇氣值耗盡,偏過頭沒敢看栞小姐的表情,但是這句輕聲嘆息還是被我的耳朵捕捉到了。
原本浮在半空的心情一下子落到深淵。
難道,難道說——
我猛地回過頭去,卻迎上了栞小姐毫無異樣的笑容。
「如果您不嫌棄的話,請務必讓我做給您吃。哪怕是當做您幫助我的回禮,這也是我應該做的。」
……是我聽錯了嗎?
不可能吧。
可是栞小姐的表情全無異樣,難道剛才帶著悲傷的嘆息真的是我的幻覺?
「怎麼了?您已經吃飽了嗎?」
「啊?嗯,再吃一個應該就差不多了吧。」
不行,不能讓栞小姐察覺出異樣。
我抓起最後一個飯糰塞進嘴裡,可是在糾結的心情之下,已經無法品嘗著美妙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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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呼——嘶——呼——」
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著。
「怎麼了,您覺得害怕嗎?」
「怎怎怎怎麼可能,只是有有有點緊張而已啦!」
我說的是實話,真的。
吃過飯糰,收拾齊整后,我們便再度踏進了那條陰暗的走廊。
隨著一步步接近深處,肌膚開始感覺到陣陣寒意的同時,精神上也開始承受相當的壓力。
不知道這是栞小姐所說的妖蛇的力量,還是單純的昏暗逼仄的隧道給人的壓迫感,又或者是面臨大戰前身體的自然反應——
總之,我……稍微有點發抖。
大言不慚地紙上談兵,到頭來卻是這幅德行嗎?真是太難看了。
然而作為一個和平主義者,在我區區二十年的人生中,連打架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突然要去討伐妖怪,沒嚇得兩腿發軟大概已經很值得稱讚了吧。
反觀栞小姐,明明是一介女流,表現得卻比我鎮定太多了。線條分明的側臉和抿成一條線的嘴唇,用「堅毅」來形容也不為過。
作為一個男人真是無地自容。
所以我才會拚命地深呼吸令自己冷靜下來,至少別在見到妖蛇時還是這副難為情的樣子,那就不是來幫忙而是扯後腿的了。
可惜,收效甚微。不僅如此,我的怪異舉動還引起了栞小姐的注意,完全適得其反。
「沒關係,遇上這種事情誰都會覺得害怕的,請不要太在意。」
而且還被栞小姐安慰了。啊……何其丟人。
「可是栞小姐你就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嘛。」
「呼呼,這只是因為習慣了而已。其實我第一次討伐妖物的時候也很緊張,差點連弓都握不住了呢。」
「哎?還有這種事?」
怎麼說呢,我印象中的栞小姐一直都是泰然自若的,她緊張慌亂的樣子還真有點難以想象。
「是啊。」栞小姐有些懷念似的望向一旁,「記得那是我十歲左右的時候吧,後山的櫻花樹因為吸收了太多的死氣而變成妖物,那就是我的第一個討伐對象。雖然現在看來不是太強的妖怪,但當時我可是害怕得很,還差點哭鼻子了呢。」
「十,十歲……」
栞小姐的本意大概是想要藉此消除我的心理負擔吧,可是層次相差的實在太多,我反倒不知該做出何種反應。
「所以會覺得害怕是人之常情,您沒必要覺得不好意思。」
栞小姐轉回頭,一臉認真地對我說著。
啊哈哈……怎麼說呢,這種有些錯位的對話反倒令我漸漸平靜下來了。儘管兩個人的認知有著些許差別,可栞小姐確實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為我著想,那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啊,對了。」
栞小姐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握住了我的右手。
「誒……誒!?」
這次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左手的手電筒都差點掉到地上。
「以前我覺得害怕的時候,神社的前輩巫女就會這樣握住我的手,很快就會平靜下來。您覺得怎麼樣,有效果嗎?」
「嗯,嗯。我很好,沒事了,謝謝。」
不妙,在另一種意義上變得心跳加速了。
幸好栞小姐並沒有察覺,對我微微一笑后,便拉著我的手邁開了步子。
……等等,要,要保持這種姿勢繼續前進嗎!?
心跳越來越快了。
可是,怎麼說呢……感覺還不錯?
低矮的隧道一眼望不到盡頭,不遠處的黑暗似乎連手電筒微弱的光斑都能夠吞噬,在這樣令人精神緊繃的環境下,手中能感覺到栞小姐的溫暖,可以說令我倍感安心。
漸漸地,我已經感受不到什麼妖蛇的壓力,幾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與我緊緊相握的,栞小姐的手掌上。
栞小姐的手明顯無法用「柔若無骨」這種詞來形容,甚至可以感覺到很明顯的繭子。這大概是練習弓術的緣故吧。不過這也正說明了栞小姐的本領是貨真價實的,畢竟十歲就開始除妖了。我在這年紀的時候還滿腦子惦記著放學趕快回家看動畫呢。
有力,卻又溫柔。栞小姐的手與她本人給我的印象完全相同。
如果可以永遠牽著這隻手的話…………
「終於到了呢。」
「啊!?」
聽到了栞小姐的聲音,我這才從無止境的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
不知何時我們已經穿過了長長的隧道,來到了最深處的神龕之前。
神龕的門還是敞開著,不過門前仰躺著的雅婆婆的屍體已經蹤跡全無。
或許……被妖蛇吃掉了吧。
就在我發愣的時候,栞小姐放開我的手,向前走了兩步。
「啊……」
我萬分遺憾地望著空出來的右手。
「神龕內的道路很狹小,兩個人并行是不太可能了。我先進去,您跟在後面就好。」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拍著胸脯說出「栞小姐在後面吧,我來打頭陣!」這種威風的話來。
可惜無論是心理準備還是應變能力,我都根本無法與栞小姐相提並論。況且唯一能對抗妖蛇的神弓也只有栞小姐會使用。我的作用大概只剩下移動電源了吧。可惡。
「……栞小姐,多加小心。」
「嗯,放心吧。」
栞小姐回過頭,露出了充滿自信的笑容,隨機瀟洒轉身,邁進了神龕之內。
我也急忙跟上,用手電筒幫她照亮前路。
因為一前一後的關係,手電筒的光線難免有所遮擋,照明效果比在隧道中更差。
幸好這段路程並不長,沒過多久我們就來到了那扇鐵門之前。
厚重的鐵門彷彿隔絕此岸與彼岸的邊界,即便是隔著鐵門也能感覺到對面傳來的,令人聯想到死亡的冰冷氣息。
「我們再確認一下作戰方案吧。」
栞小姐率先開口。她應該是想確認我有沒有因為緊張而忘掉該做什麼吧。
於是我點了點頭,複述起我們的行動方針。
「這門的對面就是作惡多端的妖蛇。栞小姐首先推開門進去,妖蛇沒有察覺是最好,我們就能夠偷襲搞定它。如果它察覺先攻過來的話,栞小姐就自己射出第一箭想辦法封住妖蛇的行動,在妖蛇不能動彈的空隙,我也來一起射出第二箭。就算不能殺死妖蛇,兩個人的靈力疊加在一起,肯定也能對它造成重創,這樣就有充足的時間射出第三箭了結它的性命——是這樣的嗎?」
「嗯,沒錯。」栞小姐點了點頭,「請放輕鬆,不要擔心,我不會讓您受傷的。」
真是不甘心,我也想說出這種帥氣的台詞啊。
可是對面是專業除妖人士,十歲開始便與各種妖怪打交道,長弓下不知葬送了多少姦邪之物的巫女小姐,我也只好不爭氣地回答一聲「嗯」了。
栞小姐摸索出鑰匙一樣的東西,「咔噠」一聲打開了緊鎖的大門。
儘管是極其輕微的聲響,可我明顯能察覺出,門裡面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一般。
栞小姐轉過頭與我對視一眼,眼神中隱帶憂色。
切,這麼說妖蛇果然是醒過來了嗎,那就沒辦法偷襲,只能使用正攻法一決勝負了。
「沒關係,交給我吧!」
栞小姐小聲說著,猛地推開大門,同時紅白相間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衝了出去。
好,好快!
不不不,現在可不是讚歎的時候,我還有自己的職責呢!
於是我也急忙跟著衝進門內。
上次來的時候實在是受到了相當的驚嚇,這次不同,我還勉強有餘力把握周圍的狀況。
鐵門之內的小道,與外面如同礦洞一樣的道路完全不同。腳下黏黏稠稠還略帶彈性,四周的「牆壁」不是岩石的黑灰色,而是深暗的血紅。
就好像這不是山腹小路,而是某種動物的體內一般。
………………
不會吧,不可能吧,再怎麼說這也太扯了。
我拚命地否定著自己的想法,可是怎麼也無法抑制——
這裡,該不會是那什麼「妖蛇」的肚子里吧?
一旦這念頭清楚地浮現,我變得愈發不安起來,雙眼立刻下意識開始尋找黑髮巫女的背影。
……找到了!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栞小姐已經衝到了稍遠一點的地方,破魔之箭早已架在弦上,雁股狀的獨特箭簇閃著寒芒,對準了面前的妖蛇。
妖蛇的身軀有一半被濃厚的黑氣包裹,血紅色的雙眼散發著殺氣。那可怕的眼神只是注視片刻,便會覺得腦袋深處隱隱作痛。
它顯然也注意到面前的威脅,身軀扭動想要撲向栞小姐。
可是栞小姐的動作要更快一籌。灌注了靈力的破魔之箭如同流星,貫穿了妖蛇的身軀。
妖蛇身子猛地弓起。儘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如同次聲波般的「痛吼」還是刺激著我的耳膜,甚至令整個「隧道」都震動起來。
栞小姐輕快地向後跳出,與掙扎著的妖蛇拉開距離。
妖蛇身上纏繞的黑氣稀薄了許多,露出了斑駁的身軀。到處是鱗片脫落鮮血淋漓的痕迹,甚至不乏腐爛潰瘍之處。
看得出它現在正在虛弱期。可是這醜惡的形象反倒令其看上去更加恐怖。
「秀行先生,快!!」
栞小姐轉頭招呼我,同時迅速從箭袋裡抽出第二支箭。
「它沒受致命傷,別給它喘息的機會!」
這……這好像還是栞小姐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對了,我們現在可不是什麼旅館的女侍和客人,而是並肩作戰的戰友。
想到這裡,一股熱流穿過身體,四肢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了解!!」
我將手中的手電筒狠狠地按向身旁的牆壁。
果然不出所料,牆壁並不堅硬,手電筒尾端深深埋了進去。很好,這樣就能固定住光線,照亮妖蛇的方向了。
隨後我立刻沖向栞小姐身邊。
她已經搭好了箭,等待著我的到來。
………………
直到這種時候,我才意識到。
想要兩個人一起彎弓搭箭的話,最合理的姿勢只有一種——我站在栞小姐的背後,整個人貼在她身上,與她一起握住弓箭。
沒搞錯吧,難易度也太高了點!!
說到底為什麼沒早想到啊,好歹有個心理準備也行不是嗎,我這個笨蛋!
我躊躇地窺視著栞小姐,可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脊背挺直,眼神凌厲,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很可能隨時會調整姿勢反撲過來的妖蛇身上。
這凜然的身姿,頃刻間吹飛了我一切的邪念。
都這種時候了我還在胡思亂想什麼東西啊!
我猛地搖搖頭,站到栞小姐背後,與她一起握住了弓箭。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如此貼近,卻完全沒有一點男女之間的意識。而是更加深刻的,自靈魂深處合二為一的感覺。
這就是栞小姐所說的,靈力供給什麼的嗎?
「請將精神集中到弓箭上,想著全力擊殺妖蛇就好,您潛藏的靈力自然會做出反應。控制靈力的方面就交給我吧。」
「嗯!」
我依照栞小姐所說,閉上雙眼集中精神。
果然,剛才身體中湧出的熱流開始向雙手集中,兩個人的力量融合在一起,緩緩將弓拉開。
我緩緩睜開眼睛,發現我們手中的弓箭竟然泛起淡淡的光芒。
「果然沒錯,如果是兩個人的力量的話,應該可以……」
栞小姐喃喃說著。
可是她的表情與話語的內容卻不同,彷彿帶著深深的悲傷。
這到底是——
「來了!集中注意力!」
栞小姐的大喝打斷了我的思考。我將視線投向前方,妖蛇終於從第一箭的疼痛中回過神來,身上的黑氣似乎比剛才更盛,並且帶著兇猛的怒氣向我們撲來。
坦白地講,如果不是跟栞小姐在一起,而是我一個人獨自直面這驚人的氣勢的話,直接嚇暈過去都是有可能的。
這可比任何射擊遊戲都要真實百倍,近在咫尺的妖蛇吐息明確地威脅著我們的生命。
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拚命想象著身體中的熱流向手中的弓箭集中,可是卻沒有剛才那種順暢的感覺,弓箭的光芒也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但是妖蛇顯然不會給我們更多的時間準備。它擰轉身軀,向我們張開血盆大口。
「射!!」
栞小姐再次大喝一聲,鬆開了右手。
雖然感覺並不完美,但是箭矢的光芒確實比剛才那次還要強烈,如同一道撕裂空氣的閃電一般,正中妖蛇身體。
「做掉了嗎!?」
肯定沒問題的,剛才那一擊都令它痛苦萬分,這一下肯定——
「不,還不行!快躲開!!」
「……哎?」
光芒散去之後,出現在我眼前的並不是預想中妖蛇的屍體,而是裹挾著黑氣猛襲而來的長尾。
這一瞬間,我的腦中甚至開始走馬燈般回憶起我並不長的一生。
「秀行先生!」
電光石火的一瞬,栞小姐伸手將我推了出去。蛇尾掀起的勁風刮過臉頰,甚至感到了劇烈的刺痛,說不定已經被劃破了吧。
不過我終究還是險險躲過了這一擊。
然而,危急關頭推開我的栞小姐則失去了躲避的機會,身體被蛇尾正面掃中,如同被丟棄的垃圾一般向後飛了出去。
「栞小姐!!!」
可惡!都是我發獃的錯,栞小姐才……
栞小姐的身體在地上翻滾著,狠狠撞上鐵門之後才停了下來。
「栞小姐,栞小姐!!」
我大聲叫喊著,可是栞小姐一動也不動。手上的長弓和僅剩的箭矢也散落在地。
完了——我心中漸漸湧起冰冷的絕望感。
但是妖蛇甚至都沒有給我好好品味絕望與恐怖的時間,兇惡的蛇軀在掃飛栞小姐之後沒有絲毫停頓,繼續向她猛撲過去。
妖蛇甚至都沒有將我放在眼裡,看來它很清楚,能對它造成威脅的究竟是誰。
…………別小看人了。
再讓你繼續在我面前傷害栞小姐,我還配當男人嗎!
「你個混蛋臭蛇,給我看這邊啊!!」
我根本沒有多想,從褲袋裡隨便摸出什麼東西便朝它腦袋扔了過去。
等「那個」飛在半空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是我的手機。算了,這種時候哪還管那麼多!
這一投扔出了我在棒球場上從來沒有投出過的最快球速。黑色的手機正中妖蛇頭部,它的動作停了下來,轉向了我這邊!
帶著死氣的雙眼直視我的一刻,全身都開始戰慄起來。
不行,別抖了,動起來啊森田秀行!
「噢噢噢噢噢噢!!!」
我聲嘶力竭地大吼著,終於得以從妖蛇的恐怖下脫身。
現在它的注意力剛剛轉向我這邊,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猛地轉身,反而沖向了栞小姐的方向。
這可不是為了去當栞小姐的肉盾——雖然我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能做到的多半也只有這種程度了。
但是不行,必須做得更多才可以!
這條路徑上有的可不只是栞小姐,還有她被擊飛出去時,半途跌落在地的弓與箭!
我彎下身子貼著地跑出去,踉蹌著抓住了地上的弓箭。
可是這種彆扭的跑動姿勢終究還是令我失去平衡。與此同時,身後勁風掃過,恐怕妖蛇也對我發起了攻擊。
我乾脆放棄保持平衡,就勢向前撲出去,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之後站起了身。
雖然動作難看,但是幸運地躲過了妖蛇的一擊。否則我恐怕也要像栞小姐那樣被打飛出去吧。
不過以為我的表現到此為止可就大錯特錯了,臭蛇!
我半跪在地上,學著栞小姐的樣子彎弓搭箭。
不愧是神木做成的弓箭,就算是我這種外行來使用,也能感覺到它在吸收我的力量。
我向著調整姿勢準備再度出擊的妖蛇,射出了這最後一箭。
箭矢的光芒比起栞小姐獨自射出的第一箭還要微弱得多,幾乎跟普通的箭矢沒什麼兩樣。更加糟糕的是,我這樣的菜鳥射出的箭根本談不上什麼準頭,箭矢只是擦著妖蛇的頭部消失在了洞穴深處。
切,果然不行嗎!
不過無所謂,這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這一箭儘管沒射中,可也令妖蛇身軀一震產生怯意。我沒有絲毫猶豫,轉過身抱起栞小姐的身體,就地滾出了鐵門外,同時手腳並用,慌忙將門關上。
妖蛇的氣息就這樣被隔斷在了門的另一側,我似乎還能聽到它發出的不甘的怒吼。
太好了,果然不出所料,它大概是沒法越過這扇門的。
確認安全之後,我一直繃緊的神經才放鬆下來,同時虛脫和恐懼感如同回涌的潮水一般佔據了我的內心。
太可怕了……剛才的那一套反應大概能作為我的英雄史吹上個二三十年……不,一直吹到我進棺材都沒問題。回想一下那一連串的行動簡直如有神助,再讓我做一次肯定是百分之百沒有希望的。
不過還好,起碼栞小姐和我都得救……
對了,栞小姐!!
「栞小姐,栞小姐!!」
我呼喚著栞小姐,可是沒有回應。
手電筒還嵌在門內的牆壁里,手機也被我扔了出去,身上已經沒有任何照明設備了。我只好在黑暗中小心摸索著。
「栞小姐!……啊,找到了!」
還好我們是一起滾出來的,兩個人相距並不太遠。
我一邊小心不要摸到什麼奇怪的地方,一邊輕輕搖動栞小姐的身體。
「栞小姐?栞小姐!」
啊,不行。說不定她現在身受重傷,還有骨折什麼的,這樣搖晃會不會不太好?
我急忙停下了動作。
「……秀行先生?」
「栞小姐!!你沒事嗎?太好了!!」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如果栞小姐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與此同時我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黑暗。藉助牆壁上的礦石發出的不能再微弱的磷光,勉強能把握人體的輪廓。
躺倒在地的栞小姐,支撐著身體爬了起來。
「栞小姐?不休息一下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沒事的。比起這個……」
栞小姐摸索著拿起了掉在地上的長弓,我意識到她想要說什麼之後,兩個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
「失敗了,呢。」
最終還是栞小姐打破了沉默,發出了一聲像是遺憾又像是認命的嘆息。
「對不起,栞小姐……都是我的錯,我沒能集中注意力,所以箭矢的威力不夠,才……」
「不,您已經做得很好了。」栞小姐打斷了我的話,「而且剛才是您拚命將我救出來的吧?我反倒要感謝您呢。」
「可是,接下來要怎麼辦?」
箭矢已經一根不剩,栞小姐還受了傷,怎麼看都是窮途末路的狀況。今天肯定是無法再與妖蛇作戰了。萬幸它不會越過這扇門,也不是全無機會。
「不如回去休整一下再想想辦法——」
「不行。」栞小姐堅決地搖搖頭,「必須儘快除掉它,沒有時間再來一次了。」
「但是箭已經沒了,要拿什麼跟它打啊!」
「您放心,我自有辦法。」
栞小姐扶著岩壁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栞小姐?」
「接下來您就不要跟進來了,我會一個人想辦法解決的。非常感謝您的幫助,真的……謝謝您。」
「栞小姐!!」
在擦身而過時,我急忙拉住了栞小姐的手。
……好冷。跟來時的溫暖不同,現在栞小姐的手冰冷異常。
不可以,絕對不能讓她去。現在的栞小姐全身分明散發著一股慷慨赴死的氣氛,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穿過這扇門!
「請您放手。」
栞小姐的聲音里透著前所未有的焦躁。
「不行!今天狀況太不妙了,還是回去從長計議吧!」
「不,已經沒有時間了,請放開手。」
「絕對不放!」
現在如果放開手的話,栞小姐一定會再也無法回來的!
栞小姐執意要進門,而我就死死拉住她不放手,兩個人完全陷入了僵持。
然而就在這時,出乎意料的變化打破了僵局。
栞小姐的身體,漸漸發出了微弱的光芒。
起初我還以為這是所謂靈力凝聚起來的表現,因為這光芒跟剛才浮現在弓箭上的光芒太過相似。
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我終於找到了「確證」——我最懼怕的事情的「確證」。
栞小姐的身體不僅發出光芒,而且變得有些透明。
「糟糕……」
聽著栞小姐這聲悲傷的嘆息,我甚至有種想要放聲大哭的衝動。
手,也不自覺地鬆開了。
但是栞小姐並沒有轉身離開,而是靜靜地站在我面前。
「您好像並不驚訝呢。」
「…………」
我伸出手,裝作捂住臉的樣子,偷偷擦掉眼角溢出的淚水。
「……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察覺的?」
栞小姐的語氣不可思議地平靜,彷彿在等待著我說出最終的答案一般。
「說實話一開始只是以為這裡是個古怪的旅館而已,直到你昨天來找我之前我都沒有起過疑心。但是栞小姐昨天的話里漏洞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我不懷疑都不行的程度。」
「您這樣說可真是太傷人了,能說說哪裡有漏洞嗎?」
我不禁苦笑出來。
「栞小姐說過的吧,關於這裡的事是在神社的古卷里得知的。」
「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大了啊。巫女是獨身一人來到這裡,並且沒能成功除妖,被妖蛇吞噬。勘解由小路家隱瞞事實暗**上生贄,我不覺得他們會走漏消息。這件事的真相等於徹底埋葬在了黑暗之中。那麼神社那邊又是如何得知此事,還把它記錄下來的呢?」
「或許是巫女久未歸來,所以神社派人找到了這裡吧。」
「好吧,就算神社可以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找到這裡來好了。既然都知曉了此事,為什麼不直接除掉妖蛇以絕後患呢?」
「或許只是力有未逮。」
「哈哈,這才是不可能的。像我這種門外漢都能從這傢伙手底下把栞小姐救出來,妖蛇大概早已氣息奄奄外強中乾了吧。經過幾百年的修養還是這幅模樣,當年神社的人應該能很容易解決掉它才對。」
「…………」
栞小姐默然不語。好的,看來是找不到借口了。
「還有一件事。栞小姐似乎有意無意地擋住不想讓我看到,但是其實在昨天的時候我就已經撇到過一眼。你背後的鐵門上——」
我伸手指向了栞小姐。透過泛著微微光芒的半透明身體,能模糊地看到她背後的鐵門中央有著人臉形狀的浮雕。
「的那個浮雕,從裝束上看應該跟栞小姐一樣是巫女吧。她的臉……為什麼跟栞小姐這麼相像呢?」
沒錯,這才是直接引起我懷疑的一點。看到身邊人的臉龐出現在頗具歷史感的門扉之上還不起疑的人,神經得粗大到什麼程度啊。
「只是巧合而已。」
「單獨一件事或許真能稱作巧合,但是種種線索綜合起來看只有一個答案。栞小姐你……」我努力抑制住哽咽,咬著牙說了下去,「就是當年除妖失敗的巫女,已經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了。所以現在才會是這種不安定的狀態不是嗎!?」
「這不過是您的推測而已,根本沒有確切的證據。」
「栞小姐你真是太頑固了!」
「您不也是一樣嗎?」
栞小姐毫不心虛地反駁。
好吧,關於這點我也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很頑固,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觸碰栞小姐的「真實」——想要接觸到毫不掩飾的,真真正正的栞小姐。恐怕只有這樣我才能為她使出全力。
「確實,這一切都是猜測。但是我找到了這個。」
說著,我從衣服內袋裡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冊子。
略帶破舊,頗有古風的裝訂,看起來像是古本小說一般。
封面的標題是——
「《蟒巫女奇譚》。」
一直漠然地尋找各種借口的栞小姐,第一次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您是在哪裡找到這個的?旅館里應該沒有這種東西才對!」
「沒錯,旅館里確實是沒有,這本冊子是從『外面』帶過來的。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我在山下遇上了勘解由小路家的真澄小妹妹。」
「……原來是這樣!」
「是啊,一開始她讓我代她向你問好,我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後來聽到你的故事裡出現『勘解由小路家』之後,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真澄小妹妹說不定不是偶然遇上我,而是刻意與我接觸的。既然如此她肯定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事,我們接觸的時間不長,對話里也沒有什麼異樣,那她可能是將線索放在了我所攜帶的某件『物品』之中。」
「於是我找了半天,在被砸爛的汽車駕駛座地下找到了這本冊子。大概是趁我出來透氣的時候從駕駛室的窗戶扔進去的吧,真是了不得的小姑娘。我為了把這冊子找出來可是費了一番力氣,畢竟車門都壞掉卡住了,扯了半天才扯下來呢,哈哈哈。」
我乾笑了兩聲之後,發現栞小姐嚴肅地盯著我,便訕訕地收起了笑容。
「這本冊子上記載了一個不一樣的故事。前半段跟栞小姐所說的『真實』一樣,巫女好心幫助除妖,卻不敵妖蛇,還被村裡人背叛,最終喪生於妖蛇之口——從這裡開始,冊子的記載於栞小姐所說的有出入。」
「栞小姐說巫女因此怨恨村民,並且最終這怨念與妖蛇融為一體,化作了更為恐怖的食人魔物。而這本冊子上卻說,巫女直到最後也沒有怨恨村民們。正如栞小姐所說,在恐懼之下做出不理智的選擇是人之常情,巫女也充分理解了這一點。而且巫女也並沒有放棄抵抗,即使失去了下半身,上身也即將被吞入蛇腹,她還是用藏在口中的最後一支小小的破魔箭絕地反擊重創妖蛇,封印了它的大半力量,所以妖蛇這數百年間只能躲在山中,靠吞食村民供上的生贄勉強延命。」
「…………」
栞小姐沒有再反駁,而是沉默不語地凝視著我,眼中甚至帶著點懷念的色彩。
這種表情令我倍感心痛。
過了良久她才緩緩開口。
「您覺得哪一個才是『真實』呢?」
「雖然很對不起栞小姐,但是我選擇相信這本冊子。或許是某一代勘解由小路家的人受不了良心譴責而偷偷留下記錄,又或許是當初同行的青年目睹一切之後不想令真實就這樣不見天日,所以才會有這樣一本『小說』吧。」
「可即便您這樣理解,這其中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就是那位巫女。」
「巫女為了村民們挺身而出,在與妖蛇作戰時也不忘保護他們,即便遭到背叛也並不怨恨。栞小姐儘管需要我的幫助卻幾次三番擔心我的安危,剛才危急時刻還不顧自己優先讓我脫離險境,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善良。這種理由不可以嗎?」
「……這根本就不能算作理由。」
栞小姐撅起嘴偏過頭去,臉上泛起的紅暈顯得分外可愛。
可一想到這樣可愛又善良的女孩子……我就不禁悲從中來。
不行,話還沒說完呢。我搖搖頭,強打精神繼續說下去。
「確實,這只是我的個人感受而已。這本《蟒巫女奇譚》硬要說也只是古早傳說的另一個版本,嚴格來講算不上什麼證據。可是在這本冊子的後半部分,卻有加筆的內容。從筆跡上看大概就是近期所作。」
「什麼?」
栞小姐驚訝地轉回頭。
「後半部分的文章是以一位名叫『真澄』的小女孩的視角敘述的。她作為勘解由小路家本家的獨生女,幼年時代父母雙亡,還背上了成為妖蛇『生贄』的使命,在這封印了妖蛇的偏僻旅館一邊打工,一邊等待著自己命運的終結。」
「可有一天,旅館少見地來了客人,是一位收集志怪奇談的雜誌記者。許久不見的外來人喚醒了年幼的真澄心裡對外界生活的渴望,善良的記者也想要幫助真澄脫離困境。可是旅店的老闆娘雅婆婆卻不允許他們這麼做。雅婆婆是勘解由小路分家的人,可以說是諸惡根源。是她暗害了真澄的父母,收養了真澄后騙她進山採藥,踏進妖蛇的勢力範圍,被妖蛇當做獵物盯上,不得不成為生贄。目的便是徹底除掉本家的所有繼承者,好強佔家族的財產……有時候醜惡的人心比妖物還要可怕呢。」
栞小姐面帶悲傷地聽著。
「就在記者先生準備幫助真澄逃跑時,不幸被雅婆婆發現。她與這裡的廚師打墓作一起,將兩人關進了封印妖蛇的神社,等待妖蛇將他們吃掉。兩人一番掙扎,終於逃出了神社,同時妖蛇也被放了出來。雅婆婆和打墓作自食惡果,被妖蛇所殺。吞食了兩人的妖蛇尚不滿足,對真澄窮追不捨。兩個人儘管努力與命運抗爭,奈何並不通法術,狀況十分危急。幸好兩人無意之間找到了這本冊子,了解到了事實真相。」
「妖蛇儘管勉強吞食了巫女,可因為破魔箭的封印,並沒能徹底壓制巫女的力量,所以才會一直虛弱不堪。表面上巫女的怨念與妖蛇融為一體,其實妖蛇只是利用巫女的殘軀,誤導了勘解由小路家的人。兩人在已經與山腹融合的妖蛇體腔內找到了巫女的軀體,成功喚醒了巫女的靈魂。巫女奮起殘餘的力量,與兩人一起消滅了妖蛇。真澄終於擺脫了悲慘的宿命,得以自由地追求所愛。」
「兩人回到山下后,真澄希望將這故事記載下來,以安慰兩次幫助對抗妖蛇的善良巫女的在天之靈,同時也是為了紀念僅有一面之緣的『忘年之交』。這位『忘年之交』的名字是——」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無可辯駁的真實化作聲音。
「神宮寺栞。」
「………………」
栞小姐仰起頭,閉上了眼睛。半透明的身體宛如虛幻,時刻提醒著我她已經是一名逝者。
過了半晌,她終於睜開眼睛,露出苦澀的笑容。
「這孩子真是,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就此徹底忘掉過去迎接新生不是更好嗎?」
「栞小姐……」
我終於抑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淚。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善良的人要承受這種命運呢?
栞小姐走過來,輕輕撣去我的淚水。
接觸臉頰的指尖,已經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您沒必要為了我而悲傷。」栞小姐微笑著說道,「『神宮寺栞』這個人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再悲傷也沒什麼意義不是嗎?您這幾天經歷的不過是一場夢而已,是盤踞在此地不散的亡靈們所營造出的幻象。所以當做沒發生過就——」
「那怎麼可能啊!」我猛地抓住栞小姐伸出的手,「你看,我現在還能握住你的手不是嗎?這怎麼可能是幻象啊!」
「這只是因為您靈力強大所以能觸碰到靈體——」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放任自己的感情大叫起來。如果不這樣的話,我恐怕會被自己心中排山倒海的悲傷淹沒。
「栞小姐還『活著』啊!能跟我聊天,與我開玩笑,跟我一起並肩戰鬥!現在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外面的世界已經大不一樣了,栞小姐肯定也很好奇吧!不是還約定了要去城市裡玩嗎?怎麼能,怎麼能…………」
說著說著,我的視線再度被淚水模糊,聲音也哽咽得不能言語。
栞小姐靜靜地聽著,最後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那……已經不可能了。哪怕是對於靈體的我來說,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幫助真澄她們擊敗妖蛇已經耗掉了我的幾乎全部力量,我強撐著留在這裡,就是為了等待秀行先生這樣的有緣人到來。撐到今日已經是極限,恐怕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了吧。」
栞小姐的話語突然勾起我另一個疑問。
「為,為什麼?」我擦擦眼淚,強打精神,「妖蛇不是已經被除掉了嗎?勘解由小路家的人也從宿命里解放出來,真澄也發現了真實,應該沒有什麼在意的事情了吧?不對,說到底妖蛇已經被消滅了,那裡面那個是什麼東西?」
「那是『怨念』的集合物。妖蛇確實已經被殺死,可犧牲者們的怨念卻沒那麼容易消散。葬生蛇腹的無辜村民,不幸成為生贄的孩子們,數百條生命的怨念纏繞在一起,藉助妖蛇的形狀具現化。我本想留在這裡,想辦法超度他們,可我的力量所剩無幾,束手無策。所以我才會將您牽扯進來。非常抱歉,明明是請求您的幫助,可我卻一直在欺騙您。」
這人真是的,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都還在考慮他人嗎?真是無藥可救了。
雖然我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被她吸引。
「不,騙不騙的怎麼樣都好,被栞小姐騙我也心甘情願。」
「……您這樣可是容易吃虧的哦。」
吃虧就吃虧吧,反正走到這一步已經吃了前所未有的大虧了。
好不容易喜歡上如此優秀的女孩子,卻……
「所謂的對抗妖蛇會有生命危險大概也是騙人的吧,我不信栞小姐會若無其事地把不相干的人牽扯進危險的事里。」
「真是瞞不過您。沒錯,由怨念集合成的『妖蛇』對生者的氣息很敏感,所以才會去襲擊有您的殘留氣息的車子。畢竟它們由於意外終結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對還活著的人有種本能的嫉妒。但是那些孩子膽子都很小,對真正的生者不敢出手,尤其是您這樣靈力強大的人,他們最多只敢虛張聲勢,根本無法上前。但是我不一樣,他們受到妖蛇殘留思念的影響,對我分外執著。所以剛才才會襲擊我,而您一出手就能嚇退他們。說到底,如果不是跟我在一起,您大概也不會受到攻擊吧。」
呃,也就是說剛才能救栞小姐脫離險境並不是因為我絕境爆發的反擊擊退了妖蛇,而是它根本就不敢靠近我?
這,這也太打擊人了……
「唔,也就是說就算這『妖蛇』跑到了外面也不會有什麼危害咯?」
「危害還是有的,充其量是令人做惡夢的程度吧。」
嗯,真是微妙。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放著不管。這些人都是無辜的受害者,他們的靈魂應該早日歸入輪迴,而不是在現世不斷回憶自己痛苦的過去,忍受折磨。」
栞小姐話鋒一轉,把有些脫線的討論拉回了主題。
「可是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唉,要是我更爭氣一點的話或許就……」
「請您不要自責,辦法還是有的。不過……」栞小姐躊躇了片刻,繼續說了下去,「用了『那個』的話,我們恐怕就要在此別過了。」
「不行!絕對不行!」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吼了出來。
「就沒有犧牲栞小姐以外的辦法嗎!?肯定有的吧!!」
「不,這不是犧牲。我也只是回到我該去的地方而已。靈魂長時間留在現世終究是有違天道的。能在臨走之前做最後一件善事不也挺好嗎?求求您了,希望您能幫助我完成這最後的願望,讓那些孩子也從悲慘的命運里解放出來吧。」
我能拒絕嗎?不可能,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選項。
被栞小姐用那樣懇求的目光望著,我別無選擇,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謝謝您!還有……對不起,讓您做出這樣痛苦的選擇。」
「沒什麼。跟你比起來我這根本不算什麼……不。」
都到了這種時候,我必須說出來。
「為了喜歡的人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
嚴重打顫的聲音令這句台詞的帥氣蕩然無存,但是栞小姐還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她沒有正面作出回應,而是輕輕背過身去。
「如果我們不是以這樣的形式相遇,說不定會有不同的結果呢。謝謝你對我說『喜歡』,秀行先生。」
栞小姐輕輕張開雙臂,整個身體急速變得虛化。
「栞小姐!!!」
我再度伸出手,可這次並沒能抓住栞小姐。
我的手只是空虛地穿過栞小姐徹底消失的身軀,卻握住了一支箭。
造型奇特的破魔箭,與之前的三支有一點微小的不同——箭尾的羽翼之前系著一小段黑色的飄帶,彷彿栞小姐那柔順的黑髮。
我用力握緊箭矢,感受著栞小姐最後的溫暖。
「拜託了,秀行先生。」
腦中彷彿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交給我吧。」
我自言自語地回答,拾起長弓,輕輕推開鐵門。
——————————————
妖蛇果然還在裡面。
儘管跟剛才一樣面貌兇惡,但是經過栞小姐的說明之後,我已經能感受到,纏繞在「妖蛇」身軀上的黑氣,正是一個個不甘的靈魂。滿溢著恐懼與悲傷,等待著有人將其解放的凌雲。
我踏前一步,妖蛇果然沒有撲上來,而是有些膽怯似的縮了縮。
沒什麼好怕的,為了完成與栞小姐的約定,我也沒有害怕的空閑。
我架起弓,搭上箭。
就像栞小姐握著我的手一般,門外漢的我也輕鬆將弓拉滿,對準了遠處的「妖蛇」。
這次不會射偏了,不,是不可能射偏。
與之前滯澀的感覺不同,這次全身流淌的熱流,如同百川匯海一樣,集中到手上的弓箭里。
看來我終於得以調動起全部的靈力。
不,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力量,而是「兩個人」。
我輕輕鬆開右手。
乘著兩個人全部思念的箭矢,放射出猶如太陽般璀璨的光芒,在栞小姐的指引下,精準無比地貫穿了妖蛇的身軀。
妖蛇猛地仰轉身體,身上的黑氣在光芒之下如同積雪漸漸融化。
「謝……謝……」
耳中甚至聽到了這樣的低吟。
光芒越來越強烈,幾乎令我睜不開眼睛。
無數淡淡的人形,歡快地奔向光芒深處。
原來如此,那裡就是「另一個世界」吧。
在那光芒的中心,栞小姐在對我笑著擺手。
「辛苦了,秀行先生。這幾天真的很開心,如果可以的話還想聽你講講城市裡的故事。但是……有緣的話來生再見吧。我也對你……」
「不,不要消失!求求你了!!」
我徒勞地吶喊著,卻無法得到任何回應。
淚水潸潸而下,我被那強烈卻又溫柔的光芒包裹著,漸漸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