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玉兔東升妖邪至
最近的雨水格外多,飄飄洒洒,從天而落,就像董家娘子的絲線一樣柔美纖細。
趙二狗不止一次聽他娘在家裡碎碎叨叨。
「怎麼都是一樣的養蠶,她家的絲線就那麼好呢?」
類似的問題,他也時常問自己,以前是問,怎麼都是一個先生教的,董大妞的成績卻那麼好呢;現在是問,怎麼都是一樣的人,董大妞對旁人的態度卻遠好過他呢?
窗外的雨潤紅姿嬌,趙二狗的心底卻是一片晦暗,那天溪邊分別之後,他回去痛下決心,一定要讓她對他改觀,誰曾想到,自那日後,他們居然再也沒見過面。
先生說她是生病了,可是那天她走時明明還是生龍活虎的,更何況,什麼病能讓人一次病上半個來月。
他想去看看她,可是憶起當日的談話,就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似得動彈不得。昨兒個他實在忍不住了回去問他娘,他娘又是快意又是嫌棄道:「我早聽說了,這麼久都沒見那丫頭出過門,說不定是女兒癆,該,叫她們眼睛長在頭頂上。」
不過是口舌之爭,居然就上升到咒人的惡毒,他發了好大一通火,今日卻益發覺得心亂如麻,萬一真被他娘說中了……
「不行,不能這樣!」他拍案而起,滿屋朗朗讀書聲被他平地一聲吼嚇得戛然而止,柳先生搖著戒尺邁著八字步過來。
「不能怎麼樣啊,你也知道上課走神不行啊,手伸出來!」
趙二狗捂著被打得通紅的手心,哀嘆不已,心裡卻暗自決定,一定要去看看。
傍晚一放學,他就繞過踏過如黛的小丘,沿著田間小道,往村子邊緣董家走去。
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他明明是順著小路去對面的董家,卻拐到了旁邊的樹林里。記憶里巴掌大的樹林,現在卻彷彿化作了廣闊的原野一般。
二狗在發現不對勁時,自己已經繞了十來圈了,他能原路返回,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該不會是,鬼打牆了吧。
他的背後登時汗涔涔一片,轉身就想跑,可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慮灼燒著他的內心。他不可控制地想到,董家周圍有鬼打牆,那大妞呢,她還好嗎?
天已經開始暗下來,晚風吹過二狗濕漉漉的衣裳,一股涼意從腳底蔓延到頭髮絲上,恍若從天一盆冰水,澆得他透心涼。
是逃還是留,趙二狗的心裡兩軍交戰,殺得熱火朝天。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拳頭攥得死緊,終於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董大妞,董大妞!你還好嗎!我是趙旭,我進不來!你要是聽到了,就出來見見我!」
他喊得口乾舌燥,聲嘶力竭,可那座小屋明明咫尺之遙,卻彷彿隔著重重山海,裡面的人動靜全無,就像根本沒聽到一樣。
他頹然地蹲在地上,不知所措,此時,天已經黑透了。是回家還是繼續?趙二狗糾結不已,他正打算起身時,肩膀卻忽然一重。
他僵硬地好似一塊木頭,眼角的餘光,清晰地瞧見,一雙陌生女人的手,居然在不知不覺中按上了他的肩頭。
「啊啊啊啊!」
他尖叫一聲,摔了個狗啃泥,連滾帶爬準備往前跑時,卻被拉了回來。
那是一雙塗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白皙細膩,卻是力大無窮。一個牛犢一樣的半大小子拚命掙扎,累得氣喘吁吁,居然無法掙脫半分。
趙二狗都快嚇得快尿褲子了,陌生女子輕輕一笑,如銀鈴一樣清脆悅耳,卻唬得趙二狗背上汗毛都豎了起來。
「小弟弟,你跑什麼?姐姐只是想問你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什麼事?
「問、問什麼……」他死死閉著眼,連頭也不敢回,戰戰兢兢道。
「那邊,是有一戶人家嗎?」
趙二狗睜開眼飛快一看,她指得正是他剛剛叫喊的方向,董家小屋的坐落處。他心裡嘀咕,那麼大一座院子擺在眼前,難道這個女的是個瞎子不成。鬼不可能瞎啊,難道是他自己嚇自己?
他正在胡思亂想際,女子尖尖的指甲滑過他的喉結,溫柔的聲音適時響起。
「說啊,小弟弟,姐姐都快等不及了,快說啊。」
趙二狗咕咚一聲咽了咽口水,連忙答道:「對啊,這不是就在對面嗎?」
「果然有問題!」嘶啞的男聲如生鏽的老刀,艱澀地劃破夜空,「我就說,血咒指引的方向不可能有錯誤,我二弟就是喪命於此!」
「好厲害的寶貝。」即便是表示憤怒驚愕,女子的聲音中也帶著纏綿的媚意,「我們在這兒轉悠了好幾圈都沒發現,如果不是誤打誤撞碰到這小子,今兒只怕又要白跑一趟。」
趙二狗像被拎小狗一樣,提溜迴轉,直到這時,他才看到這一男一女的真面目。男的身高八尺,一身黑鐵甲,青面赤眼,脖子上還纏著一條碗口粗的大蟒蛇,正對著二狗吐著信子。如若董娘子在此,定會驚嘆道,這和那晚她一劍斬殺的蛇精當真生得是一模一樣。
而女的外著寬袖衫,內里穿著大紅的長裙,露出大半雪白,看得趙二狗面紅耳赤,穿成這樣出門,真是不知羞恥。
這倆明顯看著不是好人啊,說不定根本不是人……
趙二狗渾身一個激靈,轉身又想跑。
那女的不由嬌笑連連:「看看這個小弟弟,真是不自量力。」
她廣袖輕拂,趙二狗就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直直飛了出去,撲通一下砸在草地上。
他摔得渾身發痛,顧不得起身,先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大妞,大妞,快跑,有壞人來抓你了!」
「瞧瞧。」那女子搖曳上前,勾起二狗的下巴,一顰一笑,說不出得風情萬種,「真沒想到,你還是個重情義的,那就看看,你口裡喊得那個大妞,是不是一樣看重你羅。」
大妞對外界一切毫無察覺,此時,董大郎和董娘子都不在家中,她和陸壓兩人吃完晚飯就在歇在躺椅上納涼。
她捏著他的爪子,拿著軟毛刷一點一點擦桂花香露。雖說是三秋桂子,甜蜜芬芳,可這麼一大瓶往身上塗,香味也太重了,這聞久了誰都受不了啊。
大妞粗暴地揉揉他的腦袋,嫌棄道:「你說你一隻公雞,居然還擦香露,你擦點松香檀香的也還勉強能忍,居然擦桂花的!我都快被熏暈了。」
「桂花的怎麼了?」陸壓不滿道,「桂花是世上最好聞的花!我母親身上就是桂花的香味。」
大妞嗤笑一聲;「可你是男孩子哎,居然和娘擦同一款香露,娘娘腔。」
「你說誰娘娘腔呢。」陸壓一個翻身起來,揮揮自己的翅膀聞了聞,「男孩子擦桂花香露怎麼了,我就是喜歡桂花,這是我母親的象徵!」
「好好好,你開心就好。」大妞擺擺手,她早就明白,和這種不講理的雞爭論就是浪費時間,她揶揄道,「翻個身,我再把這半瓶倒在你身上,明兒個把你種進土裡,說不定能長出一樹脆皮桂花雞呢。」
陸壓氣得飛撲上來啄她,大妞笑著渾身發軟,一邊躲一邊威脅道:「哈哈哈哈,你消停點兒,打翻了,我可是不會給你第二瓶的,乖,聽話,快坐下來。」
陸壓飛到她頭頂上,把她的髮髻全部扯亂后,才悶悶地飛回椅子上。
「哼。」大妞索性把頭髮全部放下了,她以指成梳,理著頭髮惱怒道,「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你把我折騰成這樣還不消氣啊,果然是喜歡桂花香露的公雞,就是小氣得緊。」
陸壓睜著黑亮的小眼睛瞪了她一眼,忽而嘆道:「我何嘗不知道公……不對!是男子擦桂花香露很怪。可是只有渾身被桂花香味繚繞,我才會以為、以為母親還在我身邊……」
他不再是如今落魄的妖族之王,而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王子,玩累了就靠在母親的懷裡,在月宮的大桂樹下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可惜,一切都不在了,母親和父親,還有哥哥們一樣,永遠都不會再回來。家破人亡的痛苦,飽嘗冷暖的滄桑,跌落谷底的沮喪,陸壓苦笑一聲,他還能再慘一點嗎?
一隻雞作如此深沉狀,大妞覺得自己本該是笑出聲來,可是不知為何,她心底卻是一片酸澀。她伸手把他抱進懷裡,一下一下撫摸他背上的羽毛,時不時撓撓他圓滾滾的肚子。
陸壓的身子由緊繃到漸漸放鬆,在一片桂花香氣中,他又一次被至陰之氣包裹。他眯著眼睛看著大妞,頭往她懷裡埋得更深,就如當年一樣。
相依相偎之中,精氣交換又一次不知不覺地開始,兩人漸漸都是雙目微合,昏昏欲睡。
小院之中,只有蟬鳴和桂香氤氳,歲月靜好,往事如煙。
就在此時,整個小院一陣地動山搖,院外傳來一聲暴喝:「裡面的縮頭烏龜給我聽著,你們殺了我二弟,以為能藏一輩子嗎,我數到三聲,再不滾出來,我就在這裡把這小子五馬分屍!」
大妞和陸壓猛然驚醒,彼此對視一眼,眼裡都是驚疑不定,趙二狗的聲音適時響起:「大妞!他是妖怪,別聽他的,千萬……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聽得大妞渾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