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31.第 31 章

夏日風燥,程勿渾身濕漉漉地從水裡鑽出來,臉色發白、駝著背,一腳深一腳淺地涉水上岸。水聲嘩嘩在後,少年身上舊傷淋淋,再加上水性全靠臨時發揮,程勿此時的狀態實在不好。身體受損,精神疲憊。離開了水,程勿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他抹著臉上、眼睫上沾的水漬,又白著臉,哆嗦著手去擰濕了水后變得沉重的衣袍上的水。

程少俠心跳快得厲害,一閉眼就想到水聲甚大,小腰妹妹站在比他高一層的山道口喊他:「憑什麼這麼對我?!」

他太震驚了。

又太害怕了。

還很難過。

想到小腰妹妹最後向他撲來的樣子,程勿喘不上氣,還紅了眼圈。他擦著睫毛上一直擦不盡的水,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後悔,不能回去。小腰妹妹對他那麼好,他不能連累小腰妹妹。

程淮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實在是太怕、太怕有一天,親眼看到小腰妹妹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此處,再次想到了春姨。天水一色,水中心有一個綠色窪地,陽光照在水面上,金燦而明亮。水如光波般,圈圈漣漪,一潮潮浮在少俠的秀色面孔上。程勿眸子黑靜,擰著衣袍上水的手用力——

春姨是個溫柔而不多話的女人。她是父親的小妾,卻知書達理,不跟程家人一樣習武,整日如大家閨秀般,讀書,寫字,做女紅。父親也不常去看她,春姨也不在意。春姨總蹙著眉,幽幽望著遠方發獃。她愁緒滿懷,大家說她也許在想家。但她家早就沒了。

程勿識字讀書,都是跟著春姨久了,春姨見他可憐,教給他的。

春姨拿著程家的話本,一個字一個字教他……

而就是對他這麼好的春姨,總是神色清淡不為外物所動的春姨,某一天,忽然要他逃出去。春姨說程家少主練武出了岔子,需要提前用到程勿。廢了程勿,程勿會生不如死……

春姨說:「小勿,出去后就不要回頭了。什麼時候武學有成,再回來見姨。」

「現在的程家,你說了不算數。想要說話算數,你一定要比程淮、比你父親……比他們都厲害。」

這樣一個女人!程淮惡意滿滿地說,說他封了春姨的五感,讓春姨成了一個活死人……程家少主說的話,就那麼頂用!

程淮!程淮!程淮!

程勿忍著鼻中酸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胸腔中滿派傷心,但他深深吸口氣,他想清楚了。他是個廢物,連武功都沒學過,平生只有磅礴內力,和小腰妹妹才教了幾天的輕功。他打不過程淮,更抗衡不了程家。然他必須回去!

他要忍著屈辱去跪在程淮面前認錯,他要把通身內力全部送給練武出了岔子的程淮。他要被鎖著,被關著,要回程家去。而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放過柔弱的春姨!不要再折磨春姨!

程勿,程勿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被人告誡什麼也不許做的小孩子……

「師父!師父!」

程勿站在水邊,風漸漸停了。他沉浸於自己的一汪悲情中,他難過得就要說服自己,要動身去尋程淮了。身後忽然傳來氣喘吁吁的大呼小叫。程勿因為太出神,一時沒發現身邊有了人。待他聽到喊聲,定睛一看,旁邊竄出了一個小老頭。

小老頭駝著背,膚色枯槁如樹皮,蓬頭垢面,行動卻快得很。身後徒弟們此起彼伏地喊他,追他,居然追不上他。小老頭吹著鬍子,直直撞到水面,看也不看,縱身就往下跳。且他跳得動作太大,袖子甩到了旁邊滿臉驚愕的過路少俠身上。小老頭跳水時撞到了少俠,還拽著少俠的袖子。

「噗通——!」

一聲巨響,才從水裡趔趄上岸的程勿一下子被重新撞回了水裡。

程勿:「……」

還沒有結束,一到水裡,這小老頭好像忽然回過了神,眼神從渾濁一下子變得清明起來。他一個發抖,精明十分地一把抱住「木頭」的脖子,整個人攀身上去,嚇得哇哇大叫:「我怎麼跳水了!我要死了!救命啊——」

「哇哇哇徒弟快來救我!」

「我還有大事未做,我不想死啊!」

小老頭抱著「木頭」,手腳麻利地全部攀了上去。他越是害怕,越是攀得緊,全不管「木頭」的死活。水中心汩汩冒泡,程少俠被人掐著脖頸,臉都憋紅了。這一次是真沒忍住,程少俠眼淚被水嗆得迸了出來。程勿自己以前也沒習過水,他水性也不好,他之前唯一一次高水平發揮,是為了逃離女瑤。而這一次,他的真實水平暴露——

「咳!咳咳!救命!救命!」

程勿被掐脖子掐得喘不過氣,他手腳亂蹬,一次次浮出水面,卻被堅強的身上掛物拽了下去。無辜受災,程勿有點火冒三丈。但他一看小老頭嚇得雪白的臉,又不忍心把人甩出去。可是不把人甩出去,他被小老頭伶俐的動作,帶得離岸邊越游越遠。

越游越遠,越來越有被淹死的可能性……

程勿:「救命!救命!救命啊——!」

終於跑到岸邊的三個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師父竟連累得一個陌生少俠要死不活。他們頓時心虛,有點不敢說話。但眼看那少俠要自救,要把他們師父從身上扒下去,三個徒弟連忙大喊——

「少俠!少俠救救我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他有點糊塗,但他不會水啊!」

「少俠!少俠!」

程勿再次被身上哇哇大叫的掛物拖拽到了水裡,喝了好幾口水。他一邊被嗆得臉紅通,一邊還要忍受耳邊小老頭的「救命」。程少俠悲憤無比,奮力划水。程勿跟身上掛著的小老頭對吼:「別喊了!再喊我就不遊了!我們一起死這裡吧!」

小老頭:「……」

他小心翼翼地定神,看一眼少俠綳得緊緊的臉。真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全身濕漉漉,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唇瓣水潤鮮紅。少年黑髮白膚,沾水后更加俊俏,他生氣的時候綳著臉,但因為長得好看,並不讓人害怕,反讓人覺得他很可愛,很乖巧。

程勿見掛在身上的人總算安靜下來了,才喘著氣,開始調整姿勢,努力向岸上划……

程勿太倒霉了,自從他立刻雁北程家后,他身上總是接二連三地發生狀況。這種狀況出現的次數多了,程勿再走霉運時,就很淡定了。一刻后,本就受了傷的程勿重新回到了岸上,他傷口沾水太久,一上岸就唇色發白,眼前發黑,差點昏過去。

三個徒弟一看小老頭上岸,連忙圍了上去。三人總共一個青年,一個女郎,還有一個胖子。三人圍著老頭——

「師父你沒事吧!老二都怪你,讓你看好師父,別讓他亂跑,你還把人弄丟了。」

「我、我也是看師父可憐,就讓師父去散散心嘛。我也是好意。」

「好心辦壞事!還連累了好人!」

三人一頓,齊齊過來感謝跪著說不出話的程勿。程勿累得發不了聲,疲憊地擺手示意不用謝。三人看著他,目中微帶慚愧:這少俠……他們一個不妨,見自己的師父突然清醒了過來,伶俐無比地推開他們,健步如飛,一下子扣住了程勿的手腕。

程勿心一驚:「……?!」

小老頭捏著程勿手腕,眼睛陡亮,嘿嘿笑道:「好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造之才,不如認我為師,跟我學武怎麼樣?」

程勿:「……」

旁邊三個徒弟一僵后,捂住臉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他們接二連三地過來拉老頭,並跟程少俠道歉——

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說:「師父啊,你不要再亂認徒弟了。上次你認錯人,被人家教訓,打得下不了床,你忘啦?」

青年男子:「師父啊,你不要看到年輕人就要收徒!有我們三個,就夠了。」

胖子:「對啊對啊!」

老頭罵罵咧咧:「夠個屁夠個屁!你們武功根本不行,繼承不了我的一身才學!」

三個徒弟敷衍應付,但老頭子眼睛發亮地抓著程勿的手腕就不放:「好孩子,你考慮考慮,叫聲師父吧!師父家學厲害得很,看你心地純良,尊老愛我,勉強讓你認個師父吧……」

程勿獃獃的瞪大眼,張口結舌。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亂認徒弟的,眼看對方神智還不清,程少俠被抓著手腕,手足無措。他求助地看向三個徒弟,三個徒弟抱歉地看他,並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自己的師父。但不知道程勿哪裡招了人喜歡,老頭子就是抓著他的手不肯放。

三人中的胖子紅著臉跟程勿解釋:「我師父老了,有時候會發瘋,喜歡亂收徒弟。但是以前我們勸了后,師父就不堅持了。沒想到師父這麼喜歡你……奇怪,你哪裡厲害了?」

程勿苦著臉:「我不知道!」

他很崩潰:「我受傷了!咳咳,你們快勸你師父放開我啊!」

胖子一看少年雪白的臉色,和他衣袍上滲出的血跡,一愣:「啊,是血啊?我還以為你喜歡這種顏色的衣服呢。沒看出來……」

程勿氣死了:「……」

糾纏不清中,忽然,噠噠馬蹄聲湧來,腳步雜亂,樹動葉搖。程勿內力強大,他比所有人都更快地聽到聲音。方向朝著這邊,程勿一個凜然。他猛跳起來,輕鬆甩開老頭子抓著他不放的手腕,擋在這幾個師徒前面。

來人來得極快,很快到了面前。程勿神色凝重,黑色衣料在他眼前變多,齊齊整整,大批人馬趕路……斬教人!

魔教弟子!

雖然自己就跟金使、小腰妹妹相處了很久,但是一看到數量極多的站教教徒,程勿本能警惕:魔教人出來殺人放火?

一批人馬到了幾人面前,程勿不動,見身後師徒幾人中的女子把他往後一推,走了出來。女子非常熟練地跟騎在馬上的斬教教徒抱拳:「幾位大人回來了!我師父犯了病亂跑,麻煩幾個大人幫忙找人了。」

斬教教徒點了下頭,消息傳到後面,一個豪爽女子笑聲傳出。女子懶洋洋地騎著馬從後面走到了前面,她讓人過目難忘……程勿盯著她肚子,看她腹部凸起,顯然已是懷身之向!

程勿:……這樣都還敢騎馬到處亂跑?

這女子懶散抱拳回禮:「沒事,你們師徒幾個也幫過我們,大家禮尚往來。」

雙方熟練而客氣地敘舊,程勿微微鬆了口氣:原來大家都認識啊,不打就好!

這一隊斬教教徒由那懷孕女子帶隊,他們看起來行事匆匆,沒心情在這裡多耽誤時間。他們跟那師徒幾人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要御馬離開。突然,懷孕女子隨意的、輕飄飄地往師徒幾人中掃了一眼,她看到了程勿。

少俠安靜地站在人後,白雲黑水般。他不顯山露水,但他實在俊俏。

懷孕女子「咦」了一聲,馬停了下來,再定睛看著程勿。

她目光灼灼,看得程勿兀自開始僵硬。

一面對正統出身的江湖人士,程勿就露怯。更何況面對斬教人士,江湖中的魔門,程勿更是底氣不足。在對方灼灼目光下,程勿學著師徒幾人的樣子,僵僵地抱拳打招呼:「幾位大人,我也是路過的……」

懷孕女子微俯身,感興趣道:「你叫程勿是吧?」

程勿:「……」

他目光冷厲,警惕道:「你怎麼知道?」

懷孕女子向後一伸手,一張圖紙到了她手中。當著眾人面,她嘩地將圖拉開,一幅少年的全身像畫在圖中。程勿看得瞠目,腦中警報連連,想:難道是程淮?程淮認識斬教人?那他怎麼還和金使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抓我?

莫非、莫非……是女瑤?!

女瑤沒死?!

程勿一言不發,突得凌步躍起,向外圈掠去。他步法快,架不住一眾斬教教徒盯著他。懷孕女子一抬手,身後十來個人就一起飛下馬追了上去。程勿受了傷,還剛從水裡逃出來,他輕而易舉地被幾個人拿下,箍回了懷孕女子面前。

三個徒弟和老頭子師父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大人,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沒有誤會!」懷孕女子打個響指,身後立刻有人過來收了她的圖紙,她感興趣地看著被制住、卻不服氣的少俠,笑眯眯,「程勿,你現在可是我們斬教的大紅人呢。」

「我教中人見到你,就把你抽筋斷骨……你說你紅不紅?」

懷孕女子大笑,她一個呼哨,胯.下的馬一個上躍,帶她向前方奔去。身後一眾斬教教徒跟上,塵土飛揚,他們很快沒影子。留師徒幾人跟在後面,老頭子面色嚴肅:「那孩子救了我,我們怎能坐視不管?跟去救人。」

三個徒弟猶豫著點頭:「理應如是,但是斬教……」

他們師父跨步而起,跟隨塵土滾滾,激動地追了出去:「我的未來徒兒哎,等一等,師父這就來救你……」

三個徒弟一臉鬱悶:「師父又犯病了!」

……

程勿少俠奄奄一息,被用繩索綁著,關了起來。他有氣無力,連日折騰,讓他已經沒什麼精神。反是斬教人看他稀奇得不得了,過段時間,就來一個人看他,嘖嘖嘖,左右輪著看。

程勿氣道:「要殺要剮隨意!不是要把我抽筋斷骨么,來啊來啊!」

懷孕女子推門而入,端著一碗熱飯,笑道:「哎喲,你急個啥?哪個捨得把你抽筋斷骨啊?」

下屬機靈,搬來了馬凳,懷孕女子坐到程勿對面,用她手裡的熱飯誘惑程勿:「程少俠,擔待擔待啦。我們也是剛收到上面的消息,見到你就抽筋斷骨。但是我們哪裡敢咯,你可是我們教主的愛寵!」

程勿:「……」

他一呆:「什麼?愛寵?」

繼而暴怒,臉色赤紅,脖頸青筋大跳:「你們教主還活著?我才不是她愛寵!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殺了我吧!我才不會屈服於她!混蛋!」

懷孕女子被他嚇了一跳,沒想到他這麼激動。金使說教主在和這個少俠打情罵俏咧,讓他們別管。他們單純是好奇教主的愛寵長什麼樣啊。這個愛寵怎麼就一副被凌.辱得要瘋的樣子?

教主折辱他啦?

懷孕女人摸不著頭腦,看程少俠這麼激動,激動得眼睛都通紅水潤似要哭……她眼一抽,端著熱飯的手僵硬著,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這時,一個下屬進屋,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懷孕女人鬆了口氣,連忙吩咐屋裡人:「把繩子弄緊點,別傷了他,但也別讓他逃了。」

懷孕女人急匆匆出門,把程勿丟到了身後。

她向掩藏在山中的寨子外面走,每走一段,就多幾人跟隨。到寨門前,一行人已十幾個人,他們目光熱情地盯著從山道上悠悠行來的一個……小姑娘?

懷孕女人愕然,定睛一看:確實是小姑娘。臉蛋明麗,皮膚白皙,個頭嬌小。她穿一身黑色勁裝,都掩飾不住青澀感,看著年齡……大概,十五六歲……十三四歲?

不是說教主有可能在附近么?怎麼是個小姑娘?

懷孕女人失望后,又鎮定:教主日理萬機,哪裡顧得上他們。教主肯派人來見他們,已經很好了!

十來個人熱情迎上去:「這位、這位小姑娘……大人,是我們教主派您來的么?」

女瑤眼皮向上撩了一下。

不戴面具就是這種效果,沒人會覺得他們成名十來年、傳說中脾氣暴戾的教主會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五歲左右的小姑娘。女瑤淡定地「嗯」了一聲,往寨子里走:「正道弟子抓我教教徒,你們這邊沒事?」

「沒事,沒事,」懷孕女子笑眯眯,偷摸摸,討好這個神色疏冷的小姑娘。她小聲說,「小姑娘,你幫我們傳個話給教主,我們找到她的愛寵了!」

立在寨前,女瑤負手,冷淡十分。

她疑惑了一下:「……教主她的愛寵是誰?」

十來個人一起激動地看著她:「程勿啊!」

女瑤:「……」

停了半晌,她慢慢地,靜靜地,揚起了眉。女瑤輕輕笑出聲:「……原來是程勿啊。」

她的小哭包,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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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瑤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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