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相思毒(十)
死了的人在想什麼,已經不會有人知道了,若想從那具冰冷的屍體上尋找到七百多刀口和七百多粒紅豆背後的隱情,只能從會說話的嘴裡撬出來,比如,活人。
「高宸楓的夫人,張吟湘,懷孕了,現在我懷疑那個孩子根本不是高宸楓的。」
小二送來了素齋,打破了屋中詭異的氣氛,圖柏邊說邊盛好米粥遞過去,「張家對高宸楓的死態度難以捉摸,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和他的死脫不了干係,所以這件案子不能交給張定城來查,否則冤枉的不止是死了的高宸楓,老杜也會被牽連。」
要的飯菜都是清爽的菜市,但顯然兩個人都沒什麼胃口,圖柏裝的什麼都沒發生過,心不在焉的說了幾句,說完不見對面的人回應,從飯碗里抬起頭,恰好和千梵對視上——他怔怔看著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圖柏下意識勾唇欲笑,張揚的劍眉橫入鬢角,漆黑的眸子像落了星子,他常常不著調,不好好看人,但偶爾凝起目光落在人身上時,又有種格外的專註和深情。
被他這麼看著,千梵的臉上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他將目光錯開,望著地上燭光的影子,「好……你若非要去查,貧僧不攔施主,但帝都危機四伏,不比洛安,施主出行切記小心。此案……貧僧會向陛下勸諫,重新定奪主審官。」
圖柏本想讓他最好勸一勸皇帝,將杜雲放出來,讓他們來追查,但轉念一想,千梵非官非臣,本就不好參與此事,說出來也太為難他了,只好將想法按捺回去,「快吃吧。」
「嗯。」千梵手指摩擦佛珠,低頭默默喝完了米粥。
夜漸向晚,他本欲離開,剛走到門邊就被攔住了,被身後的動靜止住了腳步。
圖柏也不過去抱住他拽住他,只是從床上抱下來一床被褥徑自鋪到地上,「夜深了,別走了,湊合一下就行了。」
說完翻身坐到被子上,表情淡淡揚起頭。
千梵的手還放在門把上,回頭看一眼那人,從他平靜的臉上看出幾分『你走吧,走了就別回來』的意思。
他的手指叩著門扉,垂下眼,手背綳起蒼白的青筋,最後,一點點蜷起手指,留了下來。
往日里,千梵都極願待在他身邊,但今夜所發生的事嚴重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範圍——他的血在沸騰,喉嚨在發乾,全身上下的知覺都跑到了他的雙手,他的唇上。
他的手摸過那身堅實柔韌的肌肉,他的唇品嘗過他溫熱殷紅的舌尖。
當時腦中的空白現在似乎全部逃了回來,這人的溫度,這人的柔軟,這人的勁瘦,這人的一切都在千梵眼前晃蕩,讓他煩躁不安,甚至清心寡淡多年的慾望隱隱有了躁動,讓他小腹繃緊,血沖而下。
他都不敢再去看這倜儻的年輕人一眼。
但他又不想拒絕圖柏,只好點頭答應。
夜色如水溫柔,月華映在窗上,斑斕樹影隨風晃動。
是風動,還是樹動?
他一夜無眠。
是心動。
千梵側身看著床下熟睡的人,閉上眼,默念了一夜的清心訣。
翌日,天剛亮,千梵未等圖柏醒來便結束了早課,負手站在窗邊,遠眺詠懷江上的薄霧裊裊,初陽升起。
「風景不錯。」圖柏走到他身後,隨手抓了兩下頭髮,懶散斜倚到一旁,還未徹底清醒的眸子半睜不睜,從薄薄的眼皮下射出兩道精光,刀削似的從千梵身上刮過,似乎想從他身上尋覓出一絲昨夜的蹤跡,「醒的這麼早,昨夜沒睡好?」
千梵僅是看了他一眼,就像是被火燒著了般匆匆收回目光,他深吸一口氣,又轉過頭,卻不看他,伸手拉住圖柏胸前胡亂敞開的領口,幫他系好,「施主……施主好好穿衣,會著涼。」
圖柏撇了下唇角,低頭看著他修長的手腕在自己胸前翻飛,低聲說,「在別人面前我不這樣的。」
那雙骨節勻稱的手指一頓,千梵感覺到自己全身的神經都朝雙手涌去,指尖摸到柔軟的對襟,不小心一顫,碰到了一片細滑的肌理。
千梵幾乎瞬間退到了房間的另一邊,雙手合十,低眉斂目,胸口上下起伏,「我……阿彌陀佛,貧僧先行離開了。」他轉過身,停了一下,「施主記得昨夜的話,行事……行事切勿小心。」
說罷轉身,背影近乎倉皇的離開了房間。
屋裡安靜了會兒,一陣陣清爽的晨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吹得圖柏墨發散亂披在雙肩,他環胸靠牆看著緊閉的屋門,勾唇搖了搖頭,嘆口氣。
他忍不住去觸碰他,也想被他碰觸。
他握住空蕩的手,從懷裡摸出莫忘書,翻開,凝眉在上面添了幾筆。
晨上的風順著呼吸灌進肺里,千梵狂奔著停在了皇宮前杳無人煙的一棵古松樹下,閉上眼,拚命深吸幾口涼氣,這才讓心底的蠢蠢欲動蟄伏了回去。
他雙手合十不斷默念禪經,閉上的眼前卻一幕一幕回放青年勁瘦的腰身,蜜色的肌膚,深邃的瞳仁,削薄的嘴唇……
俊美的眉間聚起了難耐的痛楚。
薄霧散去,艷陽出升,斑斕的日光從樹影間灑了一地,樹下的人青衣曳地,良久駐足,直到薄汗從額角滾落,千梵這才恍然回神,發現掌心已滿是掐痕。
他低頭看著,面無表情的用廣袖掩住,抬腳往皇宮走去。
帝都的王城紅牆飛檐,滿宮尊貴。
千梵換了僧衣,跟隨帶路的公公來到了禮佛堂。
「陛下等您許久了。」
「好。」
千梵撩起衣擺,邁進大殿。
殿內佛煙繚繞,大荊國皇帝身披裟衣,手握經書,看見他,忙走上前,「禪師來的正好,朕正有一段經文不明白,特此賜教。」
大荊國皇帝痴迷佛法,常邀僧人來宮中講經,自從千梵入宮之後,皇帝便對他極為推崇,奉為座上賓,以大禮相待。
千梵接過經書,低聲向他講解。
大理寺的客房昏暗潮濕,門口還有禁軍嚴格看守,杜雲住了兩天後終於承認自己被關小黑屋了。
他趴在門口,從縫隙里使勁往外面看,「哎,大哥,還沒開飯啊?」
守門禁軍目光冰冷,眼角抽搐,心裡怒罵這個奇葩,來這裡的人要麼是貪污犯罪的高官貴人,哭喊著陛下饒命,要麼是犯事的王孫子弟一個比一個目中無人,狂傲蠻橫。唯有杜雲,每天神神叨叨趴在門縫跟禁軍守衛說咸扯淡,東拉西扯,飯吃的比誰都積極高興,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住牢來著。
「兄弟月俸多少啊?娶媳婦沒?本大人看你年紀不小了,長的還挺俊,洛安城的小娘子也好看著呢,等本官出去給你說個媒啊。」杜雲上輩子估計是話癆托生,上下嘴唇一碰就是一齣戲,他說完,守門的禁軍沒吭聲,一旁傳來了一聲冷笑。
張定城站在不遠處,鄙夷從臉上的皺紋里一條一條蔓延出來,「杜大人倒是心寬體胖。」
看見他,杜雲從門縫裡眨了眨眼,「還成,人總要往前看。張大人,初次見面,沒必要這樣吧。」
張定城微微一笑,「老夫對杜大人印象頗深,陛下親筆御賜的狀元郎……」
杜雲笑著沒說話,等候他接上下一句。
「如今也淪為這等下場。」
杜雲臉上的笑容驟失,「張大人,為官者需言語謹慎,本官什麼下場,怕不是張大人幾句言詞就能定下的。」
張定城隔著一扇門窗輕蔑看著他,「事已至此,宸楓屍骨未寒,杜大人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你給我解釋的機會了嗎,你一句話都沒問過我,怎知道我沒什麼可解釋的?」
到了現在,杜雲看出來了,張定城是將高宸楓的死要賴在他身上了,金龜子婿猝死異鄉,證據全無,女兒守寡,外孫喪父,逮誰咬誰也是人之常情,但作為被咬的那位,杜雲的心情自然不能很愉快,他也是蠻冤枉的。
「好,那本官就給你解釋的機會。」張定城道,「宸楓失蹤的那夜,杜大人就住在隔壁,為何沒有聽見動靜?」
因為他爛醉如泥。杜雲心想,罵了幾句喝酒誤事,以後他再也不喝了……唔,不喝那麼多了。
「我當日曾在書信中寫過,高大人不見蹤跡,其一可能是被江湖殺手擄走殺害的,他們行蹤詭秘,來去如風,若想在普通人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帶走一個人,豈不是很容易。其二,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走出去的,雖然為了什麼不得而知,但顯然最後趁了兇手的意思。」
張定城大概知道他是要這麼說,冷笑一聲,「江湖殺手?杜大人提供的證物里那兩張宸楓的買命書來源不明,如何證明宸楓招惹的就是江湖中人?宸楓寒窗苦讀,一介書生,如今又身為朝廷官員,何至於與江湖中人扯上干係?你說的其二更是笑話,宸楓從未來過洛安,人生地不熟,你覺得他會為了什麼三更半夜出去?簡直荒誕。」
「這就需要張大人來調查了。」杜雲瞥了瞥唇。
「呵,既然說到這裡,老夫就再問問杜大人,你所謂的『買命書』到底從何處來?」
杜雲有些微惱,對於他毫無邏輯的追問不耐煩,加快了語速,「那是因為兇手不止向一個暗殺組織投下買命書。我們在發現高大人不見時,恰好在房中捉住了隨後趕來的殺手,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證物。」
張定城一笑,臉上的皺紋疊起,從眼角流露出捕捉獵物的得意,他慢條斯理的整了整領口,撫著腰間的鶴像綉紋,「杜大人,老夫問的是另一張『買命書』從何而來。」
他說完,杜雲臉上的表情消失殆盡,只餘下一片空白。
第二張買命書出自圖柏。
若他說出來,豈不是供出了那隻畜生的身份,將他也拽下泥潭。
杜雲悔不當初,書寫奏摺和訃告時他已注意到此物,當時就怕若有人問起第二張買命書的來源難以解釋,本有心想隱瞞,但奈何當時方公公正在身邊,親眼看著他們手中掌握的證據,就是他想瞞都瞞不住,只好如實稟告,寫進了奏摺里。
自詡能言善辯的杜雲沉默了,張定城以為正中下懷,繼續逼問,「杜大人,這東西哪裡來的?不會真和雲公公所說的那樣,是杜大人認識的一位江湖友人提供的吧,杜大人和江湖刺客走的這麼近,又將宸楓的死推脫到江湖人的身上,這難免不讓老夫多想。」
杜雲,「高大人的死與本官無關,本官與他無冤無仇,沒有動機。」
張定城達到了意圖,抖了抖袖子,意味深長的笑了下,「沒人說宸楓之死是杜大人所為。」
窄窄的門縫將外面的人拉的細長,摒除其他干擾的景物,出現在門縫裡的人一舉一動便格外清晰,從縫隙泄露的光倒影進杜雲的瞳仁中,化作一個點定在了他的眼裡,杜雲忽然揚聲道,「高大人命喪洛安城是因為他在帝都惹了不該惹的人!」
張定城的背影一頓。
杜雲繼續,「他身上有一張紙,是他出門前慌忙中寫下的,那張殘紙現在下落不明,要麼是兇手拿走了,要麼是他去見的人拿走了,當然不排除兇手正是他要見的人,這是此案的疑點其一。」
「疑點其二,他身上共有七百三十道傷口,口腹中有七百三十粒紅豆,所以這個數字不是湊巧,是兇手故意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能讓兇手這麼關注,恨不得在屍體上留下這個數,說明這個數讓兇手嘔心泣血的憎恨,痛楚難耐的折磨著他,讓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這個數可能是七百三十多次相見,可能是一篇七百三十字的詩詞,可能是七百三十隻定情信物。」
杜雲目光通過狹窄的門縫,定在屋外人的身上,眼底劃過一抹精光,「而最有可能的是七百三十多個日日夜夜!」
他放緩了語速,聲音不卑不亢的從監牢的縫隙傳出,在殷紅的飛檐下徘徊不去,「張大人,高宸楓從鄉野蠻橫之地來到極盡繁華的帝都,恰好有兩年了。」
張定城轉過身,臉上滿是震驚。
杜雲站在昏暗的房間里,青天明月,一身凜然,負手而立,盡顯當年滿朝風雨狀元郎的風華。
夜色籠罩帝都,禮佛堂里的香爐換上了第三炷檀木香。
皇帝卧靠睡榻,意興闌珊的批閱奏摺。
「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台①。人才難求,家國難安。」
千梵講罷經書,轉頭望著青煙繚繞,聽見皇帝的嘆息,說,「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②。陛下,民間多才俊。」
皇帝笑道,「自然,故而朝廷每年都會舉辦科舉,不正是為了給天下士子一個出路。」
千梵手裡停了下來,將殷紅的佛珠套上手腕,想了想,道,「陛下求賢若渴是才子之幸,高大人在天有靈也會感謝陛下的知遇之恩。」
皇帝放下奏摺,撩起眼皮,長長哦了一聲,「你是說高宸楓。」他皺眉,「賊人真是膽大包天,不除此人,朝廷顏面何存,張卿已經著手調查了,想必用不了幾日定能捉拿兇手。」
承香殿外起了晚風,晃動院中的古樹晃動,千梵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腕上的佛珠。
皇帝見他不再往下說,只是凝起清俊的眉梢,便探過身體,好奇道,「禪師有話直說,和朕不必遮掩。」
千梵起身將香壇中的香灰撥去,猶豫了片刻,轉身說,「陛下可知菩劫尊者?」
皇帝曾拜讀過不少佛經禪語,對佛門之人更是了如指掌,略一思索就道,「菩劫是第一個被打入無生門的神佛。」
「陛下知曉菩劫尊者犯了何錯?」
皇帝,「弒佛之罪。」他說完一頓,想起來什麼,看千梵的目光也變得幽深起來,低頭整了整袖子,「菩劫尊者為替門徒報仇,血洗七十二重天,戮佛數千。禪師的意思是怕張愛卿也如此這般,為了子婿高宸楓,而大開殺戒?」
大開殺戒不可能,但一時心懷恨意查案時遷怒無辜倒極有可能,千梵沒回答皇帝的話,只是緩緩撥動佛珠,溫聲道,「陛下,人皆有七情六慾。」
既有情|欲,就難免會出現衝動、魯莽、憤恨和喪失理智。
皇帝看他片刻,沉吟道,「禪師所言有理,張愛卿也是受害者,自當避嫌。那禪師以為此案交給誰來處置的好?」
千梵垂眸斂目,點到即止,「國之事,陛下做主。」
聽他這般說,皇帝輕鬆笑了起來,對於千梵的張弛有度、謹言慎行十分滿意,重新靠回榻上,伸手捏了捏眉心,「讓朕想一想,誰來處置的好……國事繁重,朕累了。」
千梵起身道了句陛下保重,退出了禮佛堂。
大殿外已是暮色沉沉,晚霞如一道絢麗的緞帶緩緩沉進了漆黑的星海中。
大荊國的皇宮高牆內院,雕廊畫棟,宏偉端莊,站在禮佛堂前往遠處望去,只見帝都城中屋脊如山,魚鱗櫛比,遠處的燈海與人海盡收眼底,看的久了,心中難免生出一種天下之大盡在手中的野心。
千梵靜靜站了一會兒,轉身消失在黑暗處。
他沒走太遠,而是在皇帝為他準備的佛堂中停了下來,晚風拂進堂中,將他的青裟吹起,袍角飛舞,如同一隻青色的蝴蝶。
身後有一黑影悄無聲息出現,單膝跪下,「禪師。」
千梵背對著他,仰頭看著供桌前悲憫垂目的佛像,「告訴幾位大人,明日早朝向陛下舉薦杜雲作為此案的主審。」
「是。」
黑影應下,抬頭見千梵仍舊深深望著佛像,正欲退下,卻又被他喚住了。
千梵低頭看腕上的佛珠,指尖摩擦著上面篆刻下的佛心禪語,每一句經文都通過他的手指流入血脈里,最後在心肺處交匯,烙下一個清凈虔誠的『我佛慈悲』。
他攥緊佛珠,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轉身將一方寫了字的帕子遞給黑影,「這是圖施主的住址,找幾個人暗中保護他,必要時,可現身相助。」
黑影愣了下,肅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