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相思毒(十一)
雖然圖柏早已有心裡準備,但一夜都沒等來千梵,他仍舊不可避免的失落了。
床上的大兔嘰從不肯好好蓋被子,翻著毛茸茸的肚皮蹬腿,小蹄子把兩扇長長的尖耳朵從身子底下拽出來晾到被子上去,一隻支愣個尖兒,一隻軟綿綿耷拉著。
圖柏瞪著烏黑的兔眼看了一會兒屋頂,三瓣粉嫩的小嘴吐出一聲嘆息,食髓知味,沾之就上癮,想到千梵在自己身下用迷離的眼睛看著他,圖柏心裡一陣悸動。
他猶自忍耐了會兒,待骨頭裡燒的那股熱血衝動冷靜下來,翻身坐起來,擼起自己腦袋上的一縷呆毛,默默道,「佛,吾佛。」
夜不能寐,圖柏索性起身出了客棧。如今杜雲尚在大理寺中,不知可否吃好睡好,而千梵又不肯出面見他,也不曉得皇帝到底答沒答應將高宸楓的案子主審換人。
圖柏抓亂一頭絨毛,一蹦一跳往張府跑去,現在就只能先盯著張吟湘和張啟,看看他們會不會先露出狐狸尾巴。
夜色沉沉,繁華喧囂處傳來輕柔的歌聲,圖柏對音律是七竅開了六竅,一竅不通,跑馬似的跟著哼唧了幾句,竟奇異的對上了調,「……你說相思它賦予誰……」
他開始懷念洛安城……的胡蘿蔔了。
張府門前的喪幡冷冷清清的掛著,有風吹來,就跟招魂似的搖擺兩下,圖柏熟門熟路潛進張府中,正打算摸到張吟湘的閨閣去,聽見前堂院里傳來一陣窸窣聲。
他悄悄蹲在堂前院旁的一叢竹林里,看見張定城帶著兩個貼身護衛腳步匆匆出了府門,略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如果沒有的話,你們連夜就走。」張定城沉聲說,兩個護衛低頭稱是。
圖柏聽得沒頭沒腦,心道,「什麼沒有?又要去哪?」他放輕腳步,身影如魅跟住他們。
他們的目的地是義莊。
義莊門前兩盞小小的油燈散發著黯淡的光暈,搖搖晃晃將一邊的牌匾映的晦暗不明,這裡來往的人少,街巷上空蕩蕩,一股潮濕的氣味從義莊關不緊的門縫裡飄出來。
是死人身上特有的氣味。
門前看守屍體的禁軍見到張定城,向他微一點頭,消失在了黑暗中。
圖柏暗道,「子婿的屍體就放這裡,也太敷衍了。」他悄悄跳過去,蹲在門縫外探去烏黑的小眼。
一看之下,一驚,整隻兔震了下,一隻耳朵『噗』的拍在了門上。
張定城既然這種時間來義莊,肯定是要做點不為人知見不得人的事來,所以圖柏反思覺得自己驚的很不應該。
那點細微的聲音在做賊心虛的人耳里極為明顯,張定城警惕回頭看了眼,低聲說,「有動靜,去看看。」
圖柏張開三瓣小嘴,用小蹄子掐住喉嚨底下的軟肉,喵嗚了一聲。
「……」
張定城,「野貓,快點找。」
那兩個侍衛各自握著一柄匕首,伏在屍體前,小心翼翼刺下去,在腐爛如泥的血肉中尋找什麼。
張定城不耐煩的原地走了兩步,推開他,用匕首撩開屍體的衣裳,緊皺著眉,嫌惡的看了兩眼,壓低聲音道,「找到了嗎?」
兩人皆是搖頭。
張定城皺紋叢生的臉上抽搐了下,目光深沉,盯著慘白的屍體,看樣子像是恨不得要衝上去將他剝皮剜骨。
但他什麼也沒做,詭異的沉默著,片刻后,張定城將手背到身後,眼角往下垂,頭顱卻高仰著,看人的姿勢充滿鄙夷,「宸楓,你對不起吟湘,也對不起老夫。」
「這老頭怕是知道什麼。」圖柏暗暗的想,撩著耷拉下來的耳朵往裡看,這時,一陣細風吹來,他回頭看了眼空蕩寂靜漆黑的街巷,擺了擺毛茸茸的圓尾巴,前肢著地,扭動著圓潤的小屁股,沿著牆角蹦躂走了。
夜過央,義莊又重新回到了死氣沉沉,張定城帶人趁夜色返回張府,義莊門口的守衛腰挎長刀守在原地,像是什麼都未有發生過。
沒多久,一人從屋檐上翻身跳了下來,從背後迅速點暈了他們。
圖柏吹了聲口哨,整了整腰間的玉帶,走進義莊,反手將深夜關在屋外。
庄內黯淡,一扇窗子關不嚴,傾瀉進一抹銀色的月光,借著月光,圖柏看見幾具披了白布的屍體,其中一具從布下露出一截華貴的袍角。
他伸手掀開,正是高宸楓。
屍體被官府用了什麼葯,直到如今還沒有嚴重腐爛,散發著一種詭異的香味。
高宸楓雙目緊閉,原本俊朗的臉龐如今泛著一股青灰,兩頰因為死去多時有些枯槁,往下凹陷。
張定城在找什麼東西,但沒找到。
圖柏默默的回想高宸楓來洛安帶了什麼東西,但一片空白,麻辣美味的兔子腦袋裡只剩下千梵泛紅的俊臉,四周都是屍體也不影響圖柏的情趣,自顧自胡亂哼著,將那一日高宸楓的一言一行重新梳理一遍——遍體鱗傷的傷口、一捧血紅的相思豆……他一愣,對了,還有那張殘缺一半下落不明的紙。
那張紙是誰拿走了?張定城要找的是那張紙嗎?上面寫了什麼,為何張定城現在突然要找這張紙?
圖柏彎下腰認真端詳屍體,屏住呼吸,目光幽暗。突然,他抬手,一把銀色的窄劍從手裡出沒,『嗆啷』一聲精準無誤的擋住了一柄神出鬼沒向他后心刺來的匕|首。
圖柏迅速轉身,向後一躍,看見義莊內的黑暗處無聲無息站著兩個人,「是你們在跟蹤我?不……跟蹤張定城,你們是什麼人?」
回答他的是凌厲追來的刀柄劍刃。
圖柏緩緩轉回長劍,輕輕一笑,沖了過去。
天邊烏雲掩來,遮住月光,義莊內漆黑一片,只能聽見利刃劃破風聲的凌冽和刀劍相碰的金石之聲。
圖柏的身影在黑暗中快如影魅,就在二人左右夾擊向他攻來時,他忽然向後倒去,勁瘦的腰身好似柔軟無骨,彎曲成一個漂亮的弓形,指尖觸底,擦著刀刃而過,隨即他在二人眼皮底下悄無聲息消失了。
那二人對視一眼,正欲動作,一隻劍柄敲上他們的穴位,將二人定在了原地。
圖柏抱著劍,笑嘻嘻走出來,「說說吧,你們是什麼人。」
他剛說完,臉色猛地沉了下去。
在他身後,一隻手探了出來,也在他的穴位上按下,接著那人走出了昏暗的角落。
圖柏神情冷到了極致,他竟然沒有發現屋中還有第四個人的存在。
天邊的烏雲這才緩緩飄過,一剎那月光照進了庄中,將裡面的一切鋪上一層銀白。
「公子,功夫不錯。」那人的目光在圖柏臉上、腰間掃過,眼裡閃著促狹的笑意,「身段不錯,長得也不錯。」
圖柏不能動,冷冷道,「謝了,容我失禮不能誇你,你長得大錯特錯。」
那人一愣,隨後笑起來,若他這是大錯特錯,天底下怕是沒有美人了,他勾唇,「沒關係,你可以像我一樣說謊。」
圖柏目光凜冽,盯著那人頗為玉樹臨風、賞心悅目的臉,心想,「怪了,也是個美人,怎麼我就打心底里討厭呢。」
那人隨手解開隨從的穴道,「公子,高宸楓的屍體我帶走了。」
對,就是這種花鳳凰的得意模樣真的很欠揍,圖柏露出個笑容,黑漆漆的眸中倒影著冷清的月光,像一池清潭,深邃低沉,「可以,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了。」
說罷,原本被定住的圖柏驀地出手,瞬間和那人糾纏在了一起。身旁的兩個侍從見此情景也欲出手,義莊外闖進來兩個蒙面人,半路攔住了侍從的路。
圖柏,「……」
見又憑空出現兩個人,圖柏心裡憋火,這裡到底藏了多少個玩意兒,平常不見一個出來陪爺練手,關鍵時候一個比一個礙事。
一時間義莊內的三撥人攪成一團。
半路出來的兩個人,一人截殺那人的侍從,一人趁機向天空放出信號。
拳腳聲,刀劍碰撞聲,悶哼聲接二連三響起,義莊外安安靜靜,莊裡廝殺激烈。
待千梵趕到時,現場刀光血影,劍拔弩張,一片殺氣騰騰之勢。
千梵面沉如水,英挺的眉宇凝起,低喝,「都住手!」
最後出現的兩個蒙面人隨即停了手,站到千梵身後,那人的侍衛借月光看清來人,也猶猶豫豫、面面相覷放下了兵器。
唯有圖柏與那人越打越激烈,雙□□出義莊,在半空中打鬥。
千梵盯著半空中糾纏的兩個人,眼看一柄劍遞到圖柏身前,他心裡一緊,「圖施主!」
青裟一佛,衝進了糾纏不休的兩個人之間,擋下了其中一個的劍勢。
「千梵!」
「山月!」
圖柏立刻收手,躲進千梵身後,臉上的冷然迅速褪去,扯住千梵的袖袍拽了拽,一臉疼惜,「以後別這樣,太危險了,傷到你怎麼辦。」
對面的人微眯著眼,「你叫他什麼?」
圖柏沒搭理他,挑釁似的一笑,「千梵我們走吧。」
那人手腕一翻,抬起劍,「不準走。」
他剛一起勢,圖柏就做好了攻擊的姿勢,兩個人就跟炮仗一般,一個一點,另一個就立刻噼里啪啦要炸天。
千梵無奈,將圖柏穩穩擋在身後,合掌向對面的人微一點頭,「羽閑,好久不見。」
此人便是江湖第一殺手組織銜羽閣閣主解羽閑。
解羽閑收劍入鞘,姿態瀟洒,勾起唇角,「嗯,很久了,我收到你的信就立刻啟程趕來了。」
千梵微笑點頭,如清風拂面。
圖柏冷眼旁觀看著他倆竟扯起家常,心想,原來這人就是解羽閑,果然只聞其人就覺得煩,見了面更煩,笑什麼笑,還沒圖爺好看。
他心裡極是不爽,一時連千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都忘了問,俊美的雙眸醋意橫飛,別彆扭扭在他身後聽了幾句三言兩語,突然平白插了一句進去,「他剛剛摸我了。」
千梵正說著,聲音一頓,眉間凝起溝壑,沉默看著解羽閑。他安靜時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威嚴,任由誰也不敢再放肆胡來。
解羽閑喉結滾動,不可思議的驚疑道,「我摸你了?我只是點了你的穴!」
圖柏環胸,挑眉看他,「承認了吧。」
「喂你不要血口——」
解羽閑被千梵沉沉看了一眼,後半句話臨陣脫逃縮回了喉嚨里,他摸摸鼻尖,感覺到一陣蛋疼。
「與貧僧回客棧。」千梵轉身,望著面前眉開眼笑得意的青年,無奈嘆口氣,「你……施主莫要鬧了,今夜動靜太大,回客棧再說。」
見他如此維護自己,圖柏尾巴都要翹到天上,不過有外人在,他人模狗樣裝出一副英俊瀟洒氣度不凡的圖哥哥,跟隨千梵回到了客棧。
夜涼如水,飛逝而過,待到了客棧,天邊已經隱隱泛起了魚肚白。
圖柏與解羽閑東西對立而坐,冷眼相對,千梵給二人倒了茶水,坐到了中間,「施主今夜可有何發現?」
圖柏心裡美的冒泡,「他先問我了。」清了清嗓子,「張定城要找什麼東西,不過沒找到,我估計應該是那張殘紙,但是有點奇怪,屍體先他本就由他來處置,他想調查什麼,都合情合理,何至於夜裡偷摸來?」
千梵點頭,唇角掛上一抹微笑,他本是很穩重嚴肅的人,但莫名很喜歡圖柏這副假正經的樣子,「除非他要找的見不得人,並且他是因為什麼人,或者什麼事的提醒才想起或者知道高宸楓身上有東西。」
桌旁傳來兩聲乾咳,千梵轉頭,解羽閑舉著杯子抵在唇邊,假裝自己正專註的看向窗外,直到被千梵喚了名字,他才像是發現了什麼,回頭忙道,「你在信中說過此案,我來之前特意調查了一番,若你想知道,不如……」他斜眼飛快睨了眼對面的圖柏,用眼神表達了意思。
千梵緩緩撥動佛珠,溫聲道,「羽閑知曉什麼可以直說,圖施主不是外人,無需避嫌。」
聞言,圖柏眼底精光一閃。
解羽閑則像是被人踢住了那枚疼的蛋,臉色黑里透青,不情不願道,「向銜羽閣下買命書的,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