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魄之人
雨已經漸漸停了,但天地間還是一片朦朧,籠罩在迷濛的水霧之中。
本來就無星月的夜,也更顯黑暗與潮濕。
這使得公孫念手中的燈籠也是昏暗的,只照見了很短的距離,但這已足夠。
他已趁夜離開了喬家府邸,一個人行走在蕭索的街道上,濕,冷。連夜風都是濕與冷的。
但又濕又冷的街道上並不只有他一個人,他看見了另一個人,弓著身,駝著背,似乎還握著根竹杖,卻沒有打燈籠。
興許他是這附近的人,對這附近早已熟透,所以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走到目的地的。
那駝背之人與公孫念迎面走過,公孫念並沒有看見他的臉,並不是光線問題,而是他弓著身子,若不是他刻意抬起頭來,根本看不到的。他當然沒有抬頭,他又不認識公孫念。
公孫念沒有過多留意他,他現在只關心秦越。
他是在一個郊區的村落,在凄清的樹林中一間廢棄的茅草房裡找到了秦越。
喬思雨只是模糊地告訴他秦越最近出沒的地方,他花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找到了這間破爛不堪的草屋。
秦越已經將市面上最為廉價的別人施捨給他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這個錦衣玉食的少年本來並不喝酒,但自從他沾上了酒,便停不下來,哪怕是最為廉價的摻了水或是帶著酸味的酒,也比世上任何美味佳肴更令他著迷。也令他心碎。
他也嬌生慣養,愛乾淨,講衛生,曾經每天最少洗一次澡。但他身上那件衣服,卻比那乞丐的衣服還要臟還要破爛,他恐怕也已有一個月沒有洗澡了。他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從屋頂掉下來的茅草之上,彷彿在向天地萬物挑釁:「來啊,你們都來打我,罵我,嘲笑我,我已經一無所有,我還怕什麼……」
公孫念手中燈籠散發出暗淡的光,照亮這破爛不堪的茅草屋的時候,秦越的身體一動不動,連眼皮都沒有抬起,只是忍不住發出「呵呵」的冷笑,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
公孫念心中一陣難受,說道:「朋友……」
秦越翻了一個身,背對著公孫念,說道:「我沒有朋友,這屋子也不是我的,你要留便留,要走便走。」
公孫念說道:「秦越。」
秦越將身子忽然蜷縮了起來,「秦越」這兩個字就像寒冬的冷風刺痛了他全身,刺痛了他的心。
公孫念蹲下身子,將燈籠放到一旁,從懷中掏出那錠藏著「血目冰蟾」的元寶,塞到秦越手中。
秦越卻猛然將手一揚,便將那錠元寶甩了出去,吼道:「我不是乞丐,也不要任何人的施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渾身都在顫抖。
那錠元寶「呼」的一聲飛出去三四丈,但卻沒有落到地上。
元寶飛出去的時候,公孫念也飛了出去。公孫念回到秦越身旁的時候,那錠元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這就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東西,難道你竟不想知道裡邊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秦越身子一震,猛然睜眼,翻身坐了起來,才發現來人正是公孫念,不由得怒與恨隨著酒勁上沖,一拳便砸向公孫念的面門。
公孫念只將身子微側,右手便捏住他的手腕,說道:「我來,不是為了要與你打架的。我雖然害慘了你,但我此時就算任憑你打罵也已於事無補。所以,請你冷靜些。」
秦越恨恨地說道:「那你是來羞辱我的?哈哈,隨你,反正你是『擒龍聖手』的得意門徒,我秦越算什麼,蒙你瞧得起,竟然專程到這荒郊野嶺來羞辱我……」
公孫念心中一陣刺痛,鬆了手,站起身,凄然說道:「我只是要問你幾件事,希望你如實回答。」
秦越只呵呵冷笑。公孫念說道:「另一錠元寶,喬千赭追回來了嗎?」
秦越冷冷地瞥了公孫念一眼,說道:「若是追回來了,我又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公孫念又問道:「你究竟知不知道這兩錠元寶里的秘密?知不知道那趟鏢藏著秘密?」
秦越說道:「知道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用?」
公孫念說道:「當然有用。如果連你這個總鏢頭的親生兒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別人又是怎麼知道的?『花碗神丐』又是怎麼知道的?」
秦越心中一凜,只如五雷轟頂。
一直到宏遠鏢局宣告破產,徹底解散,一直到他爹爹服毒自盡,整個鏢局上下,所有的鏢師和趟子手都不知道那兩錠元寶里的秘密,連他這個少鏢頭都不知道的秘密,外人又是怎麼知道的?「花碗神丐」又是怎麼知道的?
「花碗神丐」莫子峰不僅知道那五萬兩銀子有秘密,還明確地知道秘密就藏在第四口箱子里,他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秦越頓時渾身顫抖,不是因為寒冷、恐懼,也不是因為想要逃避,尊嚴受到踐踏,而是因為震驚、自責。
從鏢局出事,秦天瑞自盡以後,他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公孫念說道:「那麼現在,你是不是還要像行屍走肉一樣渾渾噩噩地活著?你還願不願意接受我這個朋友?」
秦越抬頭望著公孫念,公孫念已向他伸出了手。
秦越沒有觸碰公孫念的手,已自己站了起來,說道:「你是要幫我找到出賣先父的人,幫我報仇?」
公孫念說道:「那本來是你自己應該做的事,就算你們都認為是我害了你一家,我也不能幫你報仇。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查清楚這件事情的原委。所以,我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三個問題。」
秦越說道:「什麼問題?」
公孫念說道:「那趟鏢的僱主是誰?東西是要送往哪裡?交到誰的手上?」
秦越說道:「僱主是先父的一位故交,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人,這筆生意是先父親自接下的,鏢局裡也只有他一人知道內情。我只知道他們要將東西送到貴陽府,具體在哪裡交接,交給誰,也只有先父一人知道。」
公孫念只覺得他的回答跟沒回答沒有什麼區別,但還是點了點頭,又說道:「另外,我還要提醒你一件事,你要提防一個人。」
秦越問道:「什麼人?」
公孫念說道:「喬千赭。」
秦越愕然,說道:「喬叔叔,他?他也是先父的至交好友,鏢局出事的時候,他想要變賣家產替鏢局度過危機,若不是先父執意不接受,他只怕此時也比我好不到那裡去。我為何要提防他?」
公孫念說道:「第一,你們追我追到棧道的時候,他並不是要奪回元寶,而是想要置我於死地,讓我帶著那錠元寶一起從這世上消失;第二,那位與我比拼內力的老人,雖然得到了元寶,但也已到了強弩之末,所剩功力只怕還不到一成,喬千赭不可能追不上他。」
秦越說道:「可是喬叔叔說,追上他的時候,他已被人殺死,而且他非但沒有看到是誰下的手,連殺人的手法也看不出來。」
公孫念呵呵冷笑兩聲,說道:「以喬千赭的身手,不出三里,必然能追上那位老人,而那位老人已難有還手之力,奪回元寶並無懸念。可你卻說喬千赭竟然將他追丟了,並且他還被另一個人殺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所以無論他後來又做了什麼,我絕不相信他會真心想要幫你。」
秦越只愣愣地看著遠處,看著迷濛的夜色,心裡一片茫然,驚疑不定,腦海里只閃過一個少女的身影,向他招手,嬌聲喚道:「秦大哥,秦大哥……」
公孫念緩緩彎腰,拾起燈籠,說道:「我今晚說的已經夠多的了。你若願意跟我走,我倒可以請你喝幾杯酒。」
秦越說道:「可我喝的酒已經夠多的了。」
喝多了,所以喝蒙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也不願想起來,只想混混沌沌了此殘生。但現在他想要結束這樣的日子,想要清醒,想要探究真相,想要報仇。
公孫念說道:「不夠,因為你喝的不是好酒,你也還不會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