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原修收到了陸蔓蔓寄來的明信片和照片。
明信片里是被漫山櫻花簇擁的富士山。而那張照片中,大簇的淺粉櫻花樹下,有一家三口的合照:
女孩穿著藕色連帽衛衣,鬢間已有斑白但身體依舊健壯的艾力克斯將她高高舉在肩膀上,他的另一隻手牽著神情略顯茫然的路易斯。
背後大片粉色櫻花打底,一家三口的幸福感不需要任何言語組織,隔著照片也能深深感受到。
陸蔓蔓每去到一個地方,給原修寫信同時附寄明信片,這儼然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原修數著自己收到的明信片,普吉島的澄藍海灘,埃及獅身人面像,還有愛丁堡那滿是石楠花盛開的荒原高地...
在沒有她的那一年,首都的冬季似乎格外漫長,春風珊珊來遲。原修收到她信箋的那一天,滿城春桃盡數綻放。
他坐在學校安靜的圖書室中,桌上攤開GRE的閱讀書,紙面有紅筆勾畫的痕迹,他修長的指尖銜著那張來自日本的明信片,從窗邊漫不經心向外眺望。
春雨過後,校園的街道濕漉漉泛著光澤,有細碎的花瓣零落,被路過車胎碾壓而過。此時尚早,街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考研的學生抱著書,匆匆而過,步履踩踏在落花上,濺起春水。
胸中醞起一股子思念的情愁。
他深長地呼吸著,只希望今年春的腳步快一點,再快一點,入了夏,也許能夠儘快見到他的姑娘。
他的手邊有一封長信,總是情不自禁拿起來,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翻閱,信是中文寫成,語法錯誤的地方,讓原修用紅筆修改過,等她回來,要與她糾正。
他的姑娘容顏依舊啊。
中午,原修背著學院派的雙肩背包,路過計算機系古舊的建築旁,停下了腳步。
學院內古樹參天,灰牆黑瓦爬滿了翠綠的藤蔓,油油的一大片,雨後格外青翠欲滴,全歐式的學院風範,卻因為這點古舊的保留而顯得越發富有中世紀格調。
計算機系應該是整個大學最年輕的系所了吧,原修情不自禁走進去,坐在參天的古樹之下,翻閱陸蔓蔓的信箋。
信中的陸蔓蔓彷彿活靈活現就在他身邊,挽著他的手筆,嘰嘰喳喳宛如麻雀般向他訴說旅途中的見聞,小話癆精的外號不是白取的。
她說起在泰國騎了大象很刺激,在南非險些被人摸了包,蘇格蘭的石楠花很臭很難聞,艾力克斯昨晚抱怨自己頭上這半年來白髮偏多,想去染燙...
種種種種。
原修放下信箋,讓胸腔里鬱結的思念稍稍被野風吹散了些許,才起身離開。
應該很快就能見面了吧。
之前原修聽陸蔓蔓講過,路易斯安慰小時候愛哭著找媽媽的陸蔓蔓,說自己是小公主,有一天被大魔王抓到魔窟,陸蔓蔓是英勇的騎士,會揮舞著寶劍,刀山火海披荊斬棘,將他救出魔窟。
陸蔓蔓在信中告訴原修,路易斯還在魔窟中苦苦掙扎,還沒有找到出來的路,勇敢的陸蔓蔓騎士一定要想辦法去到他身邊,救他逃離心靈的迷宮。
她還在信中叮囑原修,降溫了注意保暖,別操持風度在女孩跟前扮酷耍帥;還有,別以為自己英語不錯就不認真看GRE的書,她還等著將來有個lvyleague(常春藤)的高材生男朋友讓她出去炫一波。
這跟年齡的小丫頭虛榮心挺強的,希望自己男朋友牛逼轟轟,能拿的出手跟閨蜜朋友炫耀,於是原修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
就先上哈佛吧。
***
那場S繫世界賽結束於盛夏的尾聲,而戰隊回國已經是九月末了。
一來路易斯的傷勢讓人放心不下,二來離別的愁緒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揮之不去。
雖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但是誰能想到,那一場意外會讓分別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陸蔓蔓不能跟著戰隊一起回國了,她得陪在自己的家人身邊,陪伴路易斯,度過這一段精神霧霾時期。
路易斯自那件事後,幾乎沒有怎麼笑過,也不與家人交流,就像一個自閉症兒童,將自己困守於自我的心靈世界。
醫生說這是一種面對危機的應激反應,那一晚發生的事情,讓他的心靈遭受了嚴重創傷,他將自己的心靈與身體割裂開來,免受磨難。
醫生還說,也許有一天他會突然走出來,回歸正常,也許...永遠走不出來。
陸蔓蔓得陪在路易斯身邊,一家人在一起,就什麼都不用怕,所有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路易斯平時工作很忙,很少有時間能陪伴在家人身邊,大多數時候,家裡都是艾力克斯和陸蔓蔓倆人一塊兒吃晚飯,一塊兒看電視玩遊戲。
艾力克斯說,別看路易斯平時話很少,也不怎麼表露情緒。其實他特別羨慕艾力克斯,特別想能多有時間陪在陸蔓蔓的身邊,他可不想當一個晚上回來檢查作業,發現錯誤太多,著急上火就把女兒訓哭的『壞』老爸。
其實啊,他更願意能和陸蔓蔓在一起打打小霸王遊戲機,或者一家人窩在沙發里看肥皂劇恐怖片...
嘿,多幸福呀。
可是生活哪能只見快樂不見眼淚呢,家裡總得有人承擔起經濟的大梁,總得有人要多犧牲陪伴的時間,給予家人最優渥的生活,總得要有一個兇巴巴的家長,帶著哭喪臉的小孩,走在最正確的道路上。
哪怕小孩將來不和他親,他也得扮演這樣一個『壞爸爸』的角色,作為她未來人生的指路明燈。
路易斯毅然決然選擇了承擔這份重任,他深愛著自己的家人。因此,甘之如飴。
直到陸蔓蔓返回中國,離開兩位父親身邊,每每夜闌人靜,路易斯也會向睡得迷迷濛蒙的艾力克斯傾訴,說自己以前管孩子太嚴苛,孩子不會怪他吧。
艾力克斯囈語:「不會吧,陸蔓蔓還是很愛你。」
路易斯總是擔心,陸蔓蔓到中國,有朝一日找到親生父親,親生父親又帥又有錢還溫柔,這可怎麼辦,他這麼凶,萬一蔓蔓嫌棄他不要他怎麼辦。
那個時候艾力克斯已經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路易斯長夜難眠憂心思慮。
艾力克斯知道,自陸蔓蔓回國后,路易斯就有了一個夢想,能一家人出去旅遊,去哪都行,環遊世界也行,反正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一定要『改過自新』,不要當『壞爸爸』,當個溫柔耐心又帥氣的好爸爸。
然而這一次旅遊,反而是陸蔓蔓,成了溫柔耐心的好女兒,一路悉心照顧著路易斯,給他和艾力克斯拍照,把自己在中國遇到的人和事兒,全部編成段子講給兩位老爸聽,逗他們開心。
可是路易斯始終也不笑,這讓陸蔓蔓感覺很喪,她覺得自己挺有幽默感的呀,雖然艾力克斯絕大多數時候笑得也挺勉強。
在日本富士山櫻花樹下,艾力克斯對陸蔓蔓講述了路易斯小時候的事情。
路易斯突然噤聲,不是沒有緣故,和他從小的經歷有關。
艾力克斯家庭完整且幸福,從小在田納西的大牧場奔跑著成長,天性樂觀積極。而路易斯父母很早離異,他跟了愛酗酒的父親,父親喝高了經常動手打人,對孩子關心很少,這造成了路易斯孤僻的性格。
艾力克斯搬進城念書以後,在學校里經常看到被同學孤立和欺負的路易斯獨自一人躲在小花園裡,抱著膝蓋,緊繃著身體,瑟瑟發抖,但就是不哭,宛如一塊綳到極致的彈簧。
剛剛認識的那段時間,路易斯也是不講話的,一個人獨來獨往,把自己封閉在堅固的內心堡壘中,從不與人交往。
他們念的是同一所公立學校,學校里,路易斯的成績永遠名列前茅,他悶頭學習,不問其他,聰明的腦瓜子讓他經常獲得各項競賽的一等獎。
但他沒有朋友。
艾力克斯是他第一個朋友,因為心大無眼,積極樂觀,即便路易斯經常不搭理他,表現出天才應有的高冷姿態,但是艾力克斯不在乎啊。
他每天放學攬著路易斯的肩膀,跟他混個假熟,還用臀部去頂他,甚至尿尿的時候還要和他比誰更遠...
終於有一次這二貨把路易斯給逗笑了,高冷人設崩塌,路易斯也就不再如彈簧一般緊繃著,面對大咧咧的艾力克斯,他終於將自己的心扉袒露於他。
當然一顆真心也跟著交待了出去。
那時候開始,只要路易斯老爸酗酒打人,艾力克斯總是會翻過籬笆牆衝進屋,保護路易斯。
陸蔓蔓一直聽得很入迷,直到艾力克斯講到十八歲的那年盛夏,他和路易斯在河裡洗澡,一不小心就擁有了彼此的時候,她終於打斷了他。
「這...這段不用知道具體細節。」
「路易斯其實性格很軟的,有點像女孩子,不愛與人爭執,又很堅持原則,做事認真態度嚴謹,但是謙遜柔和。我答應過他,這輩子絕對不讓他被別人欺負,可我還是沒能做到...」
「艾力克斯,你不要自責。」陸蔓蔓安慰他:「這件事誰也想不到。」
艾力克斯對路易斯,好到沒話說,青梅竹馬的情意,雖然很多時候看上去他總在使壞欺負沉默寡言的路易斯,但是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不動聲色地讓著他,顧著他。
不遠處的櫻花樹下,路易斯乖乖坐在野餐布上,隨手撿起了一枚花瓣,放到眼前。他眯起左眼,透過那枚小小的淺粉色花瓣,望向這個世界。
這個曾經帶給他無數暴力和傷害的世界,讓他寧可封閉自己的世界。
紛紛揚揚的櫻花雨樹下,鬢間斑白而俊朗如初的男人溫柔地拂過了女孩的發梢,將她肩膀上的細碎花瓣拂落。
陸蔓蔓身高剛剛到他胸膛的位置,最萌身高差不過如此。
她抬頭沖艾力克斯微微笑。
然而,趁著她猝不及防之際,艾力克斯把她拎過來就是一個過肩摔,陸蔓蔓狼狽栽地,男人指著她哈哈大笑,前合後仰。
畫風陡變。
陸蔓蔓才發現自己被艾力克斯這老傢伙暗算了,她從草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嗷嗷大叫著撲向艾力克斯,猛地跳起來爬到他背上,用力錘他。
「艾力克斯你這傢伙真是太壞啦,太太太壞啦!」
「臭丫頭,沒大沒小,快下來!哎喲哎喲,疼死啦!」
「誰沒大沒小,啊?誰沒大沒小,你能不能有點當爹的樣子,別總是暗算我偷襲我!人家的爹都把女兒當寶貝,你把我當傻逼啊!」
「臭丫頭,說什麼什麼呢,我能把你當傻逼嗎,最多把你當狗。」
「啊啊啊!」
路易斯透過花瓣,彷彿看到了全世界,櫻花樹下的男人和女孩,那是他的全世界。
指尖的櫻花瓣倏爾凋落,路易斯的嘴角忽而揚了起來,而上翹的嘴角邊,有一滴眼淚蜿蜒而下。
艾力克斯和陸蔓蔓表演完摔跤,又開始互毆,累得沒勁兒了回來,才發現路易斯哭了。
陸蔓蔓連忙撲過去,心疼地抱住路易斯的脖頸,抽抽氣,低聲說:「路易斯別哭,蔓蔓錯了,蔓蔓再也不打艾力克斯了,別哭。」
她用自己白蕾絲邊兒的袖子,擦拭路易斯的眼淚,一邊擦,一邊自己也跟著啜泣:「路易斯別哭。」
路易斯抬眸地望了望正前方呆站著的艾力克斯,緩緩伸出手,抱住了陸蔓蔓的背,緊緊擁她入懷。
「艾力克斯,好久不見。」
他抱著陸蔓蔓,深深凝望著艾力克斯,在消聲沉默了將近半年之後,他說出了第一句話。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