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舒州到開封,坐船東下,出發時,江南的桃花始盛開,寒山寺里粉意的落英鋪滿了稍帶寒氣的青色台階,烏篷船劃開寺里底蘊深沉的破鐘聲,一聲聲莊重,現如今,船身吃水,在水上已行了一月有餘,姑蘇的木槿從窗外看,紅的煞是好看,日頭久了,早前埋下的桃尖深露也可被丫頭拿來當做作君山銀針的茶飲了。
深房曲室,香涎拿著香匙挑開青盤裡的雲母片,郁色的煙氣卷上,繞到珍珠簾上,丫頭疏影剝開捲簾,端上盞托走到跟前,將手裡的紫砂杯放到案上,「姑娘,且先吃了這杯茶,好解解乏,如今到京城還有一個多月的水程,上了岸后,定少不了一番折騰。」
幼章放下手裡的書牌,疏影知意,將茶又端了起來,她接過,微抿了一口,吃慣了江南的水,別處的茶飲總不是那個味,心裡想著,再吃了兩口,放到案上,憊懶的身子坐正了,「你急個什麼勁,左不過幾日時間,多想無意,我心裡雖也覺得時間過得慢,再好的書卷也打發不了午後時光,但大姐姐那邊安排地已然甚是妥當,再不好多說些什麼。」
「姑娘說得有禮,此番去了京城,大小姐自然處處為姑娘想好了,借得去開封探親的由頭,在那處多待上幾日,也不會受家裡頭那閑人的氣了。」
蘇幼章生母去得早,只留下她與長姐少勤,她年歲小,初懂事時,這長姐便嫁去了京城,父親在舒州公辦,是江南有名的鐘鼎之家,原到了父親這一脈,子嗣單薄,幼章長到十三,父親從山西出差回來,結交了當地的一位書香門第家的姑娘,不日便娶了做了幼章的繼母,遠在京城的長姐不堪老父親失信與故逝的母親,又擔心年紀小的妹妹恐遭了新來的母親的欺負,便借著進京看望正在孕期的長姐這一由頭,讓她起身出發來了開封,這一東下,就已有一個月頭。
聽著丫頭的話,幼章沒來由地嘆了口氣,船時而晃得厲害,幼章朝屋角看了兩眼,朝香涎說道,「去開了窗扇罷,香熏得這樣重,我卻沒了睡意,不如拾了書再看上兩頁。」
香涎應了聲,「哎。」開了東角的窗,用撐子留了些許的縫隙,不讓船風吹的過旺。
幼章嘆了氣,疏影問道,「姑娘可是煩些什麼?」
香涎走來,「姑娘哪裡是在為家裡事煩惱,她本是寡淡的性子,大人做了什麼也好,想必姑娘也不放在心上,如今動身到京城,這才是大變故,好比一池子乾淨的水被碎石擾了一樣,無端地亂了起來。姑娘,你說我說得是不是?」
幼章痴笑一聲,「少來打趣我。」
如此這般,總算到了京城,下了船,聽到葛家著人來傳話,幼章便讓他上前,是個十歲左右的門童,年紀看上去到是比她小了幾歲,著白色坡巾,面相清秀,幼章一時看不出他的身份,想應是姐婿的哪個案前捧墨伺候的。
心思在京城的風景上,果然與南方風格迥異,這裡的人事往來,橋上橋下很是熱鬧了些。
那小童行禮說道,「舒州來的姑娘,我家二公子人正在三重門處,著我來與姑娘傳話,若先到了此地,請稍坐片刻,他馬上便到。」
二公子?幼章有些記不清楚,疏影附耳道,「是大姑爺的胞弟,新進的秋闈二年後的貢士,名聲傳到了南邊,你怎又不記得了?」
如此這般,幼章收了雜碎的心思,朝那書生氣息的門童點頭,「也好,我在這裡等著便是。」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轎門被敲響,疏影道,「二公子來了。」
幼章下轎,與人見禮,瞧見那人從馬上下來,由緋色羅袍裙、襯以白花羅中單,以革帶系緋羅蔽膝,方心曲領,白綾襪黑皮履,外罩清涼的白色開衫,面色皎好,好一番氣派,比家裡唱戲的官人還要白凈,不敢多看,見他雷厲風行,下馬徑直走到她身邊,「這便是蘇二姑娘了,我是葛琳,也是行二,奉了嫂嫂的命,前來尋你。」
「二公子有禮。」
「不必客氣,自是聽說南方禮儀周全,妹妹是鍾饗之家,到了這裡也不用見外,喚我一聲二哥哥便與我尋了方便,這樣說給嫂子聽了,他見我與你親厚,那我從梧桐巷趕來接你這庄事才算完了。」
「二哥哥說得是。」
見了一番,從三重門趕往梧桐巷,要一番腳程,葛琳在前頭打馬,引她回府。
疏影與她低語,「這葛二公子生得像是謫中人,不想性格也如此周到,妥帖至極。」
幼章搖頭,「未為可知。」
生得氣派不假,只匆匆一瞥,看不仔細的面貌也讓她心裡泛了漣漪,天子腳下的水土,養得出不與江南少年郎的細膩,穿得分外貴氣,卻不是時下讀書人的裝扮,既是年前中了舉,那周身的儒雅氣質不見幾分,滿身意氣,說話妥帖,絲毫不俞禮份,面相不盡得是很和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還得另說。
姑娘心思重,眉頭皺了幾分,香涎按住疏影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話了。
進了梧桐巷,轎子過了四個院子,在正門停下,葛琳在轎外說道,「請妹妹落轎。」
思著他先前的話,幼章便沒再與他見禮,只跟著他進了大院,一路走去,繞了幾個巷口,才停住腳。
她抬頭看,匾額題字「洗竹軒」,筆墨痕迹,是有些年頭了,未看得兩側,墨梅花的屏幛里傳來聲響,一串腳步聲。
長姐比她大上六歲,如今遠嫁已有四年,長子璫哥兒也兩歲了。開封舒州兩地隔得遠,逢年過節不見得回去一次,自上次見,是多久前的事了,自小失恃,這個妹妹如今出落得這樣水靈,想到家中的父親,一時觸動愁腸,感觸頗深,剛見了幼章,話沒說上半句,少勤便哭了起來。
幼章也是難過,兩姐妹抱在一起,哭了好一會,還是在旁二公子使了眼色,丫鬟上前扶著,「大奶奶別哭得狠了,在這風口,既是遠別重逢,難得的好事,好好的哭得沒了福氣,到讓人見笑,別的不說,也擔待著肚子里的小少爺,風裡吹壞了身子,要讓二姑娘心裡落得不舒坦。」
「是了,」少勤拿帕子替幼章抹了眼漬,「你才來,不好讓你如此傷感,先進屋去,坐在榻上,我們來說些體己話。」
進了內堂,幼章顯些止住淚,香涎拿絲帕抹勻她臉上的妝容,一眾丫鬟也扶了蘇少勤坐上榻。
葛琳見狀,束束衣角,「嫂嫂,前堂還有些事要處理,妹妹我現已平安替你接了回來,可否了了這事,容我退下。」
上下打量著內堂動靜,顯然是有話未說明,蘇少勤嗤地一聲笑出來,「小叔叔,你辦的好事,風裡雨里的性子,我若不是思量著怕老祖宗困擾,怎會替你攬下這番風流債,你哥哥那邊我少不得要說上兩句,他問起,我費些口舌也不是什麼大小的事,你既去罷,也別在我面前晃悠了。」
葛琳不想在一眾丫鬟前,又是遠道來的新妹妹前,就說起這番糊塗事,大小婆子鬨堂便笑了起來,也就在大嬸子處,越發沒了忌憚,前一刻略顯嚴肅的臉色立即緩下去,變作嬉皮笑臉相,「好歹是舒州來的妹妹,沒見過面,嫂嫂何故不顧一顧我的臉面,招了笑話多不好。」
「你這賊猴子,哪裡來得臉面,外人不曉得,只知道外頭如何風光霽月,我妹妹這裡,你就算了吧,她性子瑾,受不得你的一絲玩笑。」前面說笑著,朝他揮手,「這便罷了,只盼著你收斂點,我好少操些心。」
「自是自是,」寬袖行揖作禮,「那潤之告退。」
葛琳走出屏幛外,蘇少勤才與她說,「是葛璇的胞弟,年前剛中了舉,只等著秋收殿試好登榜題名,老祖宗夫人手裡的心尖寶,年少有名,如今不過弱冠戴帽,秋闈三年年年高中,才氣有餘,內閣年大學士親自賜字,又名潤之。」
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姐姐言語中不見得批判他幾分,與前面說的不盡然,想必此公子確實家中地位不一般,頗受姐姐敬重,「委實是個好名字。」
「且先不說他,他在外頭惹了一樁事,怕家中責怪,求到我手裡頭,這才想著讓她去坊上接你,也是給了你一個體面。」
姐姐想得周到,縱然是大奶奶的親眷,總也是個外來客,由家裡的貴二爺去親自迎了回來,不知道是要長上幾個臉面。
姐姐做事自有分寸,聽她言語,還是對老父親難忘懷,「父親是個迂直的人,這回做到此般,定是遇到了貼己的人,我盼著你快些長大,又憂你到了年紀,親事做不了主,糊塗就出去了,像我一般,娘家無個說話的人,還得離地千里。」
說到傷心處,幼章反倒勸她,「姐姐不用擔憂,我聽你的話便是。凡事有你做主,不會差到哪裡去。」
妹妹是長大了,說話有主張,她拉住她的手,狠使了一把勁,「你放心,到了這裡,待上個兩月,我定為你好生謀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