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開春新蘊了一壺茶,你若是覺得乏了,不如去亭上坐著品品茶?」
蘇家的人大抵都愛品茶,劉景真是後來才知道的。
幼章回顧四周,開春的湖水都暖得很,在郊外走一走,心情確實好很多。
她知道劉景真這是在體恤她,擔心她的身子剛好,經不起折騰。
默默記在心裡,卻又言表不了,幼章還是點點頭,「我並不覺得累,好久沒出來走,境界都開闊了很多,只是我覺得,若是你帶來的茶,必然是極好的,那我還是品一品,萬不可錯過這個良機的好。」
劉景真便像春來花開一般,神情一下子漾了開來,「好。」
素是營前的人,做不了如此風雅的事,幼章看著,先動了手,「你等等,我煮一杯給你嘗。」
到底為何將她記在心裡這樣久,大抵就是眼前的這副模樣罷,每一次的舉動,不是她多夠有外人言說的溫婉,恰恰就是不經意的抬頭俯首,都要讓它回味許久。
年少時期,初被接回大巷,一切都還是陌生的。
到底哪天起,有個從姑蘇回來的小姑娘,天天翻他家的牆,恰在牆底下缺眠的他,總能被她砸個正著。
「小哥哥,你不要亂說的哦,我就是摘果子來的。」
她伸手,指了指他的頭頂,「你看,就是這個。」
劉景真無心去看,推了推面前的人,「你先從我身上下來罷。」
幼章一鬆手,才發現,整個人都騎在了他身上。
而後的日子裡,果子熟透了,她便日日爬牆,日日吵著他去摘。
他在亭子里讀書,她在啃果子,他在烈日下練劍,她也在啃果子。
這樣挺好的。
這一年,他也知道了她的小名,寧兒,不如她這個人,一點也不寧靜。
轉眼就到了秋季,樹頭的果子也已吃盡,越過牆頭,送她回去,她甚是欣喜,「那明日你早些等我來,我送別的東西給你。」
沒有明日了,第日起,他就去了關外。
次年再回來的時候,匆匆見過她一面,遠遠瞧著,她規矩了不少。
特意站在路口多時,只等著她來打招呼,萬沒有想到,她擦肩而過時,見面已經不識得他了。
怔神間,她的茶已煮好,遞到他面前,溫良的模樣,不如從前靈動卻也是另一個她,「有些燙,等一時。」
真好。
只是,不知道,這一回,他還能不能守得住她。
「怎麼了?」幼章吃笑,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怎麼就發怔了?」
回過神來,亦端起面前的茶,雖燙卻可以接受,「無事。」
喝完這一杯茶,亭下便來了人。
來人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幼章抬頭看,就發現他的神情有些不對,自然不會細問,便說,「你若是有事,就儘管去,我在這裡等你。」
劉景真起身,環顧了四周,留下幾個看守的人,「那你待在這裡,我去去便來。」
舒州最近雜事諸多……
說起城裡最近的事,身在其中之人,可謂感知風雲變幻,朝夕之間,連呼吸都是緊的。
蘇厲平做這個決定時,臨前一日時就在案上沉思了一宿。
推開門時,守門的人回話,「先生在堂前等候多時了。」
葛思珉其人,實在為他所欽佩。
十多年沒有觸過面了,再相見,還是曾經的模樣。
只是看去,換了頭釵衣衫,不顯得耀眼,一身墨色單薄,顯得略仙風道骨了些。
雖猶外表,其內不顯,蘇厲平就明白了,這人,終究沒怎麼變。
「蘇兄。」
他轉過身來,與他相視,看著看著,蘇厲平就笑了,「賢弟啊賢弟,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
到底是說什麼呢,葛思珉卻能從他言語的無奈中明了了,當即一笑,「半老的年紀,能做點事,就做了罷。」
送他出門到府外,葛思珉停步,「就送到這裡了罷。」
蘇厲平抬眼看,行車代步,今也只是馬車,多少年前,他可不是這樣,伸手就按住了他的手,說,「瑜卿,你可知,請願陳情令,不是因由我家子弟受其辱沒的緣故,這點之氣,非但忍得住,還能有旁的法子,十一王的做派,營前諸人不服,只是怎樣燒,這把火可都燒不到我的頭上來,我不比你,當家做派二十餘載,背上的東西卻一點也不比你少,只是若問我這樣決斷的原由,那恐怕也只有一個。」
葛思珉神情剎那波動,自是有感觸。
「瑜卿,我是信你這個人,不為旁的。」
知情知意交往,還能說出什麼客套的話呢,葛思珉索性攏了攏袖子,道,「我不負你。」
在舒州的事,已然結束,動輒起身,趕往京中。
中途夾道而行,三千繞馬在簾外說,「爺,不大對勁。」
春來萬物皆新,蒼翠一片,風和日麗。
幼章坐在亭上,被吹來的風快要熏醉了去。
等了許久,沒等到人來,又一時,見著齊鶴持馬來了,初下馬,齊鶴就道,「劉景真來不了了,他囑我帶你回去呢。」
哦,「也好。」
幼章好奇的是,「十五哥呢?」
齊鶴搖頭,「一轉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在林外等了等,竟然見著了匆匆而來的鐘地,「二位主子,公子叫我送你們回去,走罷。」
被催促地頻繁,齊鶴抱怨了一句,「不就是打起來了嘛,偏不讓我瞧。」
「咳……」
齊鶴收了嘴,這種略有血腥的事,還是不要讓幼章知道的好。
一路就回去了,坐在馬車裡,幼章都感覺到今日的車,行得極快。
一時有暈眩的感覺,幼章揉揉腦袋,開了帘子,呼吸呼吸外頭的空氣。
這一瞧,就見著了前頭人聲鼎沸,有些嘈雜。
馬車便也跟著停下了。
初一停,齊鶴也漸漸醒了來,問,「何事啊?」
「前頭有些鬧,路被堵了。」
齊鶴不是耐得住的人,撥了帘子就下了馬車,「我瞧瞧去。」
走了兩步,覺得不對,繞到幼章窗帘這頭,撥了帘布與她說話,「你不要下來啊,我就去看一眼,馬上來。」
「嗯。」
幼章點頭,可卻順著這裡的視線彷彿瞧見了遠處的光景,索性出了半個身子來,往外仔細瞧了瞧。
那前頭正鬧著的,不就是東流嗎。
東流如其名,打頭的他從屋檐過去,如一陣疾風般,就從幼章的眼皮底下飄走了。
再看時,前頭還在打鬧,這一時半會,府衙的人定趕不來。
只是,東流如此大作為,急切持往,可是為了什麼?
不用思祚,幼章的心霎時就緊了起來。
不,不管是不是,她都要去看一眼。
出了簾門,使了使勁,跳了下來,委實沒站穩。
外頭趕車的在看熱鬧,鍾地也追著齊鶴去了,便沒人注意到她。
喧鬧人群里,幼章僻了間靜處,手裡漸漸出了汗,一把扯下了遮在里衫內的那塊玉,緊攥在手裡,寂靜巷道里,她的聲音也有些乾澀,「我不管你是什麼人,既是他派來的,那就一定在,你出來,出來!」
沒有動靜。
幼章拿起玉看了看,狠下了心,一把甩在了地上。
忽然間,不知從哪裡來的人,一把接住了甩出去的玉,繼而捧在手裡,走到幼章面前,問道,「您有什麼吩咐?」
「我要去見他,現在,馬上。」
總不該命置於此,多半拖著殘喘的身子,葛思珉吐了一口血水,靠在樹頭喘息,初服了葯,還沒有緩過神。
滿山荒野,一林之隔,那頭是平靜的天,裡頭屍橫遍野。
已退無可退,葛思珉拿著帕子擦了擦手,笑了起來,「這是留了半個營的人,人去閩州,還不踏實,濫用軍權謀命,到底是我低估了他。」
「爺,還要等多久,我怕是撐不住了。」
畢竟人數太多,三千總有不敵的時候。
葛思珉抬頭看,鳥雀西去,「快了。」
話語間,果然前頭來了聲響。
三千提劍,又覺得鬥志燃了起來。
砍了林木,就要騰起,葛思珉一把按住了他,「慢。」
不對勁,十分不對勁。
他已經瞧見了。
「爺,是,是蘇姑娘。」三千也瞧見了。
「葛思珉!」幼章快要窒息了去,這麼慘烈的場景,固然可怕,卻敵不過他傾靠在林木些,奄奄一息的模樣,她以為,他就要不行了。
葛思珉是要不行了,那是胸口氣血憋的,沒忍住,一口就飈了出來。
她到底知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
「葛思珉,葛思珉!」隔著人海,幼章想過去也過不去,只能無望地喊他,希望他聽見,理她一聲,好讓她知道,至少他還是有一口氣的。
幼章帶來的這些人,身將士死之人,亂葬崗這一堆,怎樣都不及。
許是幼章的動靜太大,殘留的余客找到了方向,「沖。」
一擁而聚,自是沖向了幼章。
人群的轉向,才算是慌了葛思珉的神。
「去,過去。」
「爺。」刺開眼前的人,三千還是聽了令,「爺,你撐住。」
撐不住了,外頭一聲霹靂,他也徹底倒下,「等的人總算來了。」
恍如劈開一條過道,三千往這邊殺來,這裡人往前殺去。
什麼都顧及不了,他不是個好人,她知道,可她待他的心,就從沒有變過。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倘若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那也該是這樣的。
奮不顧身地往他的方向跑去,有你在的地方,即使血雨腥風,即使前途未展,那也無所畏懼。
你等我,我這就來。
「幼章!」本是在馬上觀望的人,待看見清了是誰后,心都提出來了。
傾刻間,雙雙待馬行持,拔劍而出。
不不不不,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就這樣結束,「葛思珉,葛思珉。」
再等不及,幼章一把撲在了他的身上,滿眼滿眼的血,幼章霎時哭破了喉嚨,「你醒醒,你醒一醒。」
本是體虛,流了些血,傷口的疼都感受不到,緩緩睜開眼來,卻緊緊摟緊了她,「別哭了。」
你再哭,我怕是會把持不住。
幼章嚇也嚇死了,怎麼可能還停得住,「你到底,到底在做什麼?」言語間的哽咽,幼章是用了畢生的力氣來吼,「為了什麼,要到這樣的地步,葛思珉,你這個傻子……」
停不下來,即使外頭瞬息刀變,幼章也顧忌不了,「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抽泣著,發狠想停一停,還是不行,索性抱著他,帶動全身來啜泣。
她的抖動牽扯到他的傷口,隱隱作痛,葛思珉伸手來,覆在她的頭上,良久,良久……
「唉。」
從前為了什麼,思慮不清楚,現在為了什麼,從這一刻起,應當無比清晰。
幼章抹了一把淚,哭得不能自已,扶著他,仍是想問,「你還好嗎,你現在,疼不疼?」
他搖頭,淡淡的語調,「我不疼。」
一刻的對視,幼章已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再多一時,她的神情就要崩裂,總算穩住一絲的情緒,捂住半個臉,淡淡啜泣,「葛思珉,當真要如此拚命的嗎?」
傾靠在樹榦上,葛思珉抬眼看她,並未言語。
「我真是一點也看不透你,一點也沒有……」
再多的怨言都戛然而止,因為面前的人,用了他緊存的餘力,伸手攬住了她,摟到懷裡,身子無力,腦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微弱的存息,可她聽清了,無比清晰,「倘若別的事都不作數,那這一件,我說給你聽,絕無戲言。」
「幼章,既然如此,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