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襪子們"的結局(2)
在京城裡的病榻上還在和洋人周旋的李鴻章沒有想到,慈禧看了十一國的"議和大綱"后"驚喜萬分",因為各國開列了那麼多條款,沒有一條涉及她,也就是說,各國最終沒有把她列入"禍首",並且沒有讓她交出權力的意思,於是立即表示:"敬念宗廟社稷,關係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並給李鴻章回電:"所有十二款,應既照允。"1901年1月15日,李鴻章和慶親王代表中華帝國政府在"議和大綱"上簽字。但是,辜鴻銘覺得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特別是允許洋人在帝國土地上駐軍一事值得商榷,不應該這樣匆匆簽字。為此他立即翻了臉,說李鴻章僅僅為了保全載漪一夥的性命,任何喪權辱國的條約都肯簽字。李鴻章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是秦檜了?"辜鴻銘說:"賣國者秦檜,誤國者李鴻章!"然後拂袖而去。李鴻章吐血了。這是這位積勞病深的大清重臣第一次出現這個癥狀,家人下屬慌成一團。知道自己時日已經不多的李鴻章想快一些把談判結束。談判結束的直接標誌將是各國的軍隊撤出京城和朝廷回京。李鴻章無論如何也想看到這一天。但是,在朝廷准許"議和大綱"之後,聯軍卻沒有絲毫撤軍的跡象。各國的態度是:必須把賠償數額定下來,必須親眼看到"禍首"的懲辦。關於懲辦問題的談判耗盡了李鴻章的精力。儘管他萬分憎恨把帝國推入深淵的端郡王一夥,但對皇室始終有一片忠心的他還是要極力保護皇親國戚的尊嚴,他不能想像帝國皇家成員被綁到菜市口在洋人的監督下砍去腦袋的情形。他除了答應各國提出的要給在帝國最混亂的時候被朝廷正法了的袁昶、徐用儀、許景澄、聯元和立山等大臣"開復原官"之外,最終還是頂住了各國反覆要求把端郡王等皇親"正法"的壓力。無論如何,滿清帝國是李鴻章這個身為帝國大員的漢人的精神寄託,他願意用盡生命最後的氣力來保持他為大清帝國為官一生的"名譽"。1900年2月5日,拖著病身的李鴻章再次就懲辦問題與各國協商。這次協商似乎令聯軍的立場有所鬆動。會後,美國駐華公使康格給美國國務卿米爾頓寫信,就懲辦問題談判的過程和結果作了詳細彙報,信中真實描述了協商時各國的步步緊逼和中方的極力斡旋的情形:閣下:我榮幸地向您報告,各國代表與中國全權大臣於本月5日共同開會,旨在使他們有機會聽取我們在要求中提出的懲罰問題。為了使大家都同意,我們準備了一份說明每一個案件的簡要控訴書,由外交團團長宣讀。我隨函附寄控訴書的抄本一份。因此次會議只限於口頭上的會談,所以控訴書不交給中國全權大臣。他們說:對端郡王和輔國公不可能執行死刑,但他們同意將他們永遠流放到新疆。將令庄親王自盡;毓賢將正法;董福祥將軍業已貶職,以後將再從嚴懲處,他在甘肅很有聲望,操之過急,會在人民中引起騷亂,等等。至於其他人,他們堅持這些人的罪行不那麼嚴重,或者不如上述諸人已有充分的證據,因此應給予較輕的懲處。我們的回答是:即使是其中罪行最輕的人也應判處死刑。因為死刑是能夠給予的最嚴厲的懲罰。我們要求全部處決。他們斷言要朝廷接受我們的要求非常困難,還會使他們處於尷尬的境地,請求各國公使不要給他們造成不必要的困難。他們對我們指出的人所犯的主要罪行和應負責任毫不遲疑地予以承認,也不為中國政府掩飾它應負的責任。我們添上了總理衙門大臣、禮部尚書啟秀和前刑部左侍郎徐承煜的名字,其理由已在控訴書中陳述。此二人現由日軍軍隊拘禁在城內。這個全權大臣和有些公使之間進行了許多雜亂無章的談話,既無重要意義,也沒有什麼成效。儘管如此,我們全都有此印象,他們會儘可能滿足我們的要求的。同日下午,各國公使聚會。經長時間的討論,取得了一致意見:我們將不再對中國讓步。最後全體通過了必須懲辦的人員名單及其應受的懲罰,照會這個全權大臣,隨函附寄這個照會的抄本。英國公使在德國人和其他一些人的附和下,一致堅持要求將端郡王和輔國公載瀾處以死刑。但最後他同意,如果以某種方式將他們判處死刑記錄在案,然後再立即赦免,他也贊成。一個適合這樣的懲處並相信能為朝廷接受的中國式的辦法終於找到了,於是就照此方式提出要求。如您將在附寄的照會中看到的,措辭如下:"端郡王和輔國公載瀾判處斬監候,如在判決后皇帝即願意開恩保全他們的生命,可把他們流放到新疆,終身監禁,以後不得再對他們施恩減刑。"我們還將開列另一份名單,要求懲辦那些對屠殺或虐待教士曾經附和或直接負責的地方官吏。康格1901年2月7日《百年書信集》卷一,侯書森主編,改革出版社1998年10月版,第45頁。"懲辦"問題似乎有了結果,接著就是賠償問題。各國都想乘機加大對中華帝國的勒索以發一筆橫財,在爭吵中形成兩個陣營:在華商業利益較少的俄、德、法等國漫天要價,而在華有經濟利益的日、英、美等國怕由此削弱中國市場的購買力,從而損害他們的商業利益,則主張將要求賠償的數額"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內"。李鴻章已經沒有力氣坐在談判桌上和洋人爭來爭去了,他不願意再為帝國的幾兩銀子低三下四了,他已經吐血吐到了"瀕危"的地步。關於賠償問題的談判慶親王也沒有出面,全部由下級官吏去和各國討價還價。談判的最後結果是:賠款總額45億兩,分39年還清,年息4厘,以關稅、鹽厘和常關收入作擔保抵押。帝國主義們之所以提出的"四億五千萬兩"這個數字,並不是根據各國實際的損失統計,而是根據當時中華帝國約為"四億五千萬"的全國人口數提出的。列強們說:"人均一兩,以示侮辱。"朝廷給李鴻章電報:"各國償款四百五十兆,四厘息,應准照辦。"李鴻章再一次吐血。他無力地躺在病榻上,盼望著能夠聽見聯軍撤軍開拔的消息,盼望著看見他的老太后硬朗朗地乘著金鑾大轎回到京城,盼望著他還能夠像平日里一樣跪在儲秀宮外的台階上向裡面大聲地問一聲"吉祥"。李鴻章看見的是窗外紛飛的漫天大雪,聽見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1901年的春節來臨了。中國人無論遇到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劫難,只要一息尚存,百年來的春節就還要按規矩過。除了在一年的驚慌和勞作后能夠找借口歇息放縱幾日外,更重要的是春節是中國百姓心中的那些神仙活動頻繁的日子,中國人為了自己明天的命運著想,也得在春節里騰出空兒來為繁忙的諸位神仙迎來送往。財神、喜神、灶神、神農、堯舜和觀音菩薩,都在祭祀之列。再窮苦的人家只要有間茅屋,就要掃房,以把上一年所有的晦氣都掃除乾淨。無論是朱漆大門還是破敗的柴扉都要貼上對聯。漢人貼的是:"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和"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滿人貼的是:"天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和"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晚上,豪富顯宦巨大的府邸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平常人家的小屋內也是爐火幽紅幸福洋溢。餃子熟了,合家一起簇擁著年紀最大的長輩圍坐,只有淘氣的孩子還要往外跑去放鞭炮,劈劈啪啪的聲音如同槍炮之聲。鞭炮之聲逐漸稀落之後,打起燈籠的孩子們在鋪滿院子的芝麻稈上歡樂地嬉戲,踩出一片沙沙聲,中國人管這叫做"踩歲"。在駐滿洋兵的京城裡,滿城是中國孩子們弄出的這種奇妙的"沙沙"之聲,洋人們有些緊張,因為不久以前搞不清從哪兒冒出的義和團農民就這樣躡手躡腳地襲擊過他們。當他們醒悟之後,頓時產生了一種更深的恐懼。他們覺得中國人是一群具有不可思議的勇氣以至可以完全忽略自己危險處境的人;要不然就是中國人對洋人蔑視已經到達了一種近在咫尺而視而不見的境界。新的一年的第一個黎明來到了,大街小巷充滿了中國人互相道喜的聲音,沒人追究自己的"喜"從何而來以及"喜"的是什麼。在相互的祝賀之中,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都陡然萌生了一種對明天的日子的信心--這個民族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集體悟出了生命、生存和生活的全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