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襪子們"的結局(3)

"襪子們"的結局(3)

而同樣在這個時候,整個中華帝國里,只有少數幾個人對生命、生存和生活感到了徹底的絕望。正月初三,逃亡西安的帝國朝廷發布了"懲辦禍首"的諭旨。列在懲辦名單第一位的是毓賢。此刻的毓賢已經被革職,正行進在流放新疆的路上。毓賢到達蘭州的時候,朝廷的諭旨到了,新的裁定是"就地正法"。前往執行的是欽差大臣何福坤和甘肅總督李廷簫。決定對毓賢執行死刑的消息隨即在蘭州擴散開來,數千紳民聚集在一起為毓賢"請命",何福坤和李廷簫不要說執行"正法",他們連毓賢的人影都見不到了。可是,耽誤聖旨同樣是犯罪,他們彷徨一夜,想出一個辦法。第二天,他們在一個寺院里擺酒席宴請毓賢,打算於交杯換盞之中伺機下手。毓賢盛裝出席,酒過三巡時,毓賢突然大喊一聲:"動手!"只見刀光一閃,鮮血噴射,毓賢的人頭落地。殺毓賢的是一個武官,李廷簫根本不認識。正驚魂未定,這個武官自殺於酒宴之上。原來,毓賢知道自己必死,不死就可能要連累那些為他打抱不平的百姓,於是當晚向80歲的老母磕頭辭別,並讓僕人去勸說民眾"不得抗旨",然後自己為自己寫了兩幅輓聯。其一:臣罪當誅,臣志無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終沉三字獄;君恩我負,君憂難解,願諸公轉旋補救,切須早慰兩宮心。其二:臣死國,妻妾死臣,誰曰不宜?坐堪悲九旬老母,嬌女七齡,髦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坐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無補,空嗟有負聖明恩。李■:《拳禍記》(上)。最後,他把最親近的武官叫來,命令他今晚把刀磨鋒利。李廷簫,曾在毓賢當山西巡撫時任山西藩司,是執行毓賢殺洋人的指令最堅決的官員。毓賢死後,他埋葬了毓賢、毓賢的已經自盡的小妾和武官三人,回到寓所寫了一份報告毓賢已死的奏摺,吩咐人快馬送至西安。然後他緊閉房門,服毒自殺。和毓賢比起來,趙舒翹死刑的執行過程艱難了許多,令人感到一個強壯的生命在不願意死亡的時候,抵抗力會有多麼的頑強。即使按照聯軍的定罪條件,趙舒翹也不應該被判死刑,因為他在1900年的夏天並沒有縱容義和團殺洋人的具體行為。因此,在西安的趙舒翹一直認為自己不會死。當他接到被定為"斬監候"的聖旨隨後被押往西安衙門的時候,他也沒有特別的悲傷,他認為這是朝廷向洋人做出的樣子,等洋人們不再窮追不捨了,他就會被釋放的。在關押期間他神態自如,在家眷們的侍候下,和在家裡沒什麼區別。但是,他等來的卻是要定他"斬立決"的傳聞。他堅決不相信。他知道慈禧太后必會為他說話。而整個西安城更是群情激憤,紳民們聯合到軍機處喊冤,並且寫下"願以全城之人保其免死"的呈稟。軍機大臣們馬上晉見慈禧商量辦法,但是"自六時至十一時仍不能決",因為沒有人敢提出去與洋人們再次交涉申辯。"西安乃趙之本鄉",這時,西安城鼓樓附近聚集的人已經達到數萬之多,"齊呼如趙就刑,必搶法場"。最後,朝廷決定"開恩",由"斬立決"改為"賜趙舒翹自盡"。聖旨由岑春煊向趙舒翹宣讀。軍機大臣們想在最後時刻挽救趙舒翹的性命,急忙再次求見慈禧,於是負責監督死亡的岑春煊就和趙舒翹一起就坐在關押他的屋子裡等。趙舒翹堅信肯定會有另外一個赦免他不死的聖旨來到,他是慈禧太后最寵信的大臣之一,軍機處的大臣們也都是他交情不淺的朋友。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手下人一撥接一撥,但是很快就都回來了,帶回來的都是不可能赦免的消息。沒有人敢把必死無疑的消息告訴趙舒翹,都說還是沒有什麼消息。趙舒翹一會兒情緒焦急地問又有什麼消息沒有,一會兒樂觀地訴說自己不該死的原因,一會兒又命令人再去打探,一直折騰了六個小時之久。其實誰都看見了,所有打探消息的人現在全都在門口蹲著不敢進來。直到時間已到中午,因為聖旨上有他死亡的時限,這些人商量好一起進來報告,趙舒翹愣了半天,就是不敢相信。他不斷地問:"有聖旨到么?"最後他的夫人輕聲說:"不會有聖旨了,咱們一起死吧。"然後拿出一包金子。絕望的趙舒翹猶豫很久,才含淚在岑春煊的監視下把金子咽了下去。在等待死亡時刻到來的過程中,這位大清帝國的忠臣竟然處在精神亢奮的狀態中,他對人大談自己死後應該如何料理後事,放聲痛哭地訴說自己對九十多歲的老母親的留戀。前來看望他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開始的時候岑春煊怕出意外禁止親友探望,但是他最終阻擋不住,只有盼著趙舒翹快死。但是,三個小時過去了,趙舒翹沒有任何即將死亡的跡象,連肚子疼的現象都沒有發生。有人懷疑金子是假的。這時候,屋裡的一聲慘叫證明了金子的貨真價實,趙舒翹夫人吞金之後開始發作了,慘叫聲持續很久,然後是"撲通"一聲,接著監房裡寂靜下來。岑春煊看時辰不早了,耽誤了聖旨規定的死亡時間就是抗旨之罪,他也要受連累,於是遞給趙舒翹一缸鴉片煙,讓他喝下去。但是,喝了鴉片的趙舒翹只覺得渾身燥熱,口渴難耐,不停地喝涼水。儘管他臉都腫了,痛苦地張牙舞爪,但到了下午依舊沒死,而朝廷命岑春煊"下午五時復旨"。岑春煊命令家人找來砒霜,心急火燎地灌進了趙舒翹的嘴裡。這回趙舒翹倒下了,他滿地翻滾,呼喊不止,說他感到很難過。又過了兩個小時,距離朝廷要求復旨的時間已剩不多,趙舒翹還是沒有咽氣。岑春煊的隨行人員出了個主意:把厚紙蘸上燒酒,將趙舒翹的嘴和鼻子封住。大家一起動手,一共封了五次,每次都認為必定是死了,但趙舒翹就是還有氣息。折磨一直持續到正月初四凌晨,趙舒翹死了。無法理解趙舒翹為什麼不選擇能夠迅速致死的方法結束生命而甘願受這般煎熬。惟一可以解釋的理由是:即使在徹底閉上眼睛的最後時刻,趙舒翹的腦海中依舊期待著他所盡忠的朝廷赦免他的聖旨的到達。為此他可以忍受非人所能忍受的一切,直至氣絕。和趙舒翹比起來,英年的服毒自盡簡單而迅速:"天明,下人見彼卧於地上,滿面污泥,已半死矣。蓋彼吞泥,喉哽氣閉。"榮祿致許應■書:《庚子拳變始末記》,載《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6頁。而庄王載勛寫完遺書之後開始大罵:"要的是死,我早知道。他們不得我死,不能甘心。恐怕我們的老佛爺,也不能長久。"正罵得起勁,監斬官員喊:"請王爺升天!"他嘆了一口氣,把繩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差役踢翻了他腳下的板凳。他"臨死前對其子曰:'你須記得,以後儘力做事,報效國家,是汝的本分,不要忘了。無論怎樣,只要與國與家有益,總不要叫洋人占奪祖宗留遺的錦繡江山。'"史書記載:"庄王蓋太祖之裔也。"啟秀和徐承煜是在京城菜市口被砍頭的。在被日軍關押期間,這兩個人差點逃跑成功。啟秀的母親病逝,他向日軍"請假"回家辦理後事,徐承煜也乘機說自己也要埋葬父親,日軍准許他們回家了。兩個人剛出大牢的門便密謀逃往西安,但還沒有行動就被日軍抓回來了。正月初五,日軍為他們準備了一桌酒席,在酒席上宣布了朝廷將他們兩個人"就地正法"的諭旨。啟秀表現冷靜,說:"既然如此,是太后的旨意,而不是洋人的意思,我死而無怨。"但徐承煜卻魂飛魄散,大喊冤枉,然後就是瘋狂地大罵,從朝廷一直罵到眼前的日本人。第二天,刑部派人來提他們,日軍因為他們是帝國的高級官員,沒有上綁,並特地為他們準備了綠呢大轎。兩人被送至刑部大堂上,啟秀與妻子訣別。徐承煜已經精神恍惚,眼前的刑部大堂不久前還是他發號施令的地方,包括袁昶等帝國高級官員都是在這裡被他宣布判處以死刑的,沒想到現在自己也跪在這裡成了死刑犯。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換乘騾車押往刑場時,沿街觀者"如堵"。啟秀神色從容地走下車,對身邊的人說:"忠告各位,後代們千萬不要做官。朝廷畏禍,不能保護出力的人。就是做了官,也不要出力氣,做事惹了禍最終是要自己承擔的。"然後引頸就刀。徐承煜被人從車上拖了下來,因為他已經不省人事了。幾個月前還在這個地方當監斬官的他與袁昶對罵的情形彷彿就是昨日。最後時刻,徐承煜在地上翻滾掙扎,"不肯就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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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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