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亂了(七)
"戰爭"在晚上終於爆發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卻是樂果。九點鐘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廳里的三人沙發。苟泉歪在靠背上,翻當天的晚報。苟泉聽到動靜的時候樂果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樂果一手提著長統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樂果的傾力剋制使她的指尖無助地顫抖了。樂果把雨鞋丟在玻璃茶几上,側著頭厲聲問:"什麼意思?"苟泉的肌體沒有進入臨戰狀態,眼睛還沒有來得及聚光,反問說:"什麼什麼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樂果激怒了。樂果揪住苟泉的領口,大聲說:"你媽才是破鞋!作踐老婆算什麼男人,狗屁男人!"樂果一動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靈蓋上沖,但樂果開口之後那股憤怒的氣力卻又泄掉了。他明白"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了。一種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萬念俱灰。這種剎那的、暴發性的頓悟遍布了苟泉的生命肌體。苟泉側過頭。他不想看樂果的臉,那張脫色的、衝動的、洋溢著猥瑣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面龐。苟泉咬住牙,想抽這張臉。但苟泉不敢。他不想讓戰爭開始,戰爭一旦開始女人會呈現出可怕的戰爭耐力、才華、創造性,女人會建立最強大的統一戰線,會憑空激發起同情心、愛、權利、義務等偉大話題,會讓男人自己跳起來確認自己不是東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說,不動。沒有防守是不能成其為戰爭的,取締反抗,即消滅戰爭。苟泉閉上眼,把自己關在**裡頭。樂果說:"豬。死豬。"樂果說:"離。別再作踐了。離。"苟泉的心思越發細碎了,往卑微處走,往陰暗處走。只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閉上眼很清晰地想像自己的樣子,在肚子里對自己大聲說:"豬。死豬。"樂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靜下來,它們在窗戶玻璃的正面和反面,彼此吸附,彼此撫恤。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腳印,半個夜濕了,半個夜干著。苟泉聽著雨,突然想起女兒了。苟泉趿上拖鞋,拉開客廳里的帷幔,女兒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後。女兒把蚊帳放下來了,掖得很緊。苟泉拉開帳門,女兒的眼睛是閉著的,既像酣眠,又像傾聽。苟泉不能確定女兒是否真的睡著,輕聲喊她的名字,沒有應。苟泉又推了一把,還是不應。苟泉知道女兒在裝睡。假裝睡著的人你永遠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視自己的女兒,痛楚在無聲地翻湧。不幸的家庭都會有一個聰明的孩子,聰明的孩子使不幸越發令人傷心。該離了,別再作踐了,別再折磨了,是該離了。今夜苟泉無眠。苟泉抽了一屋子的煙,一遍又一遍檢討他的婚姻,他的城市人生涯。城市在哪兒?城市與他至今保留了一種候補的、預備的、設定的關係,而不是相隔的、互有的、給定的。城市是一種命運,由諸種毀滅與危險相綴而成,而毀滅與危險都不會讓你正面承擔,不給你悲劇感、歷史感,不涉及吶喊與批判、悲憫與拯救,甜蜜的無聊和機智的滑稽浸淫了你,你蜷曲在馬賽克圍牆的中間,放一個響屁,傾聽屁的迴音。屁的迴音是城市給予城市人的特別饋贈,華美而又無私。苟泉戀愛了。戀愛后的天是晴朗的天,戀愛后的苟泉好喜歡。苟泉要在城市生根、開花、結果,這個宏偉的構想離不開城市姑娘的。而現在,城市姑娘在城市這個汪洋的水面上浮出波面了。苟泉目睹了這個現實,身體內部通明了,貯滿了親切的、濕潤的光輝。苟泉的唇部整天懸挂著接吻的姿態,合不攏嘴。苟泉凝視著樂果的腹部,他的城市之夢有著落了,不再只在天上飛。樂果的腹部是這個城市農民的二畝三分地,他種蕎麥就得長蕎麥,他種苞谷就得長苞谷。但樂果對她的戀愛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她進入角色的整個進程顯得很懶。說話的樣子、走路的步調、眼珠子的移動都懶懶的,接吻也懶洋洋的。吻兩下,撫摸兩下,開個頭,爾後就把自己全部丟給苟泉了。隨他忙,隨他弄。她閉著眼睛,偶爾哼嘰幾聲。愛情是什麼,她算是親口嘗過了,不再想第二次。但婚是要結的,男人是要有的。這個男人就不能太雲山霧罩,不能有半斤沒四兩的,不要太瀟洒了,要本分,結實,是承擔生活和支撐生活的樣子。苟泉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生活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挑得出好來,一種說不出壞來。這兩種其實都不錯,都說得過去。樂果不想和他太黏,也不想一口就把他斷掉,想起來就見一面,想不起來了就算。用樂果自己的話說,叫"談著"。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沒有失去冷靜,這種冷靜是父母大人給的,土地一樣可靠。他盤算著最關鍵的一招,儘快把樂果睡了。用鄉下人的說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城市和鄉村骨子裡是通的,種上棉花是鄉野,砌成商場則成了城市,可地還是那一塊。種也好,砌也好,苟泉只想有個交代。但樂果那一道關口把得嚴,不辦。苟泉屢次受挫,可信心卻愈加堅定。樂果的拒絕就是希望。第一次她跑了,三天不再露面;第二次沒跑,說"不",第三次說的卻是"別"。苟泉讀過中文系,"不"和"別"共同的東西少,相異的成分多,苟泉聽得出來。苟泉看到了生活,正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苟泉決定行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把生米煮成熟飯的最佳地點不在城市,而在鄉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大有作為的。苟泉的困難是把樂果弄到鄉下去。正放了暑假,在城裡也是無聊。苟泉開始生動活潑地描述他的鄉村了。苟泉自己也懷疑,在城市裡一說起那些窮鄉僻壤,怎麼那樣詩情畫意的,像童話,像風景,像黑白明信片。也不像在說謊。苟泉在這次勸說中明白了藝術的誕生。所謂藝術,就是男女交歡之前的華美借口和精神準備。結了婚,藝術家就是商務會計。生活一旦出了問題,會計又會成哲學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