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亂了(九)
苟泉在動。在不停地動。樂果睜開眼,她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她要呼喚,呼喚某一個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關照過她的,要深情地呼喚男人的名字喊出傷心和眼淚來,一喊男人就會大把地拍鈔票的。**快來臨了,她不敢再耽擱。要開燈。但有人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她就要喊了,沒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誰的名字。樂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聽到了一聲尖叫,身上的男人瘋狂地痙攣,像地震,而後痛楚地靜止並僵持。樂果等過這陣靜止,扯過燈線,打開燈。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樂果大口喘氣,雙眼迷濛了。她的淚水沁上來,無邊的傷心和無邊的憐愛沁上來。"你怎麼了?"苟泉說。苟泉的表情處於疼痛與**的交界處。樂果卻笑了,她用疲憊而又滿足的聲音無限柔情地說:"弄死我了,你這條狼,你這條虎。"苟泉撐著身子,也笑了,同樣疲憊而又滿足。他的傷口出血了,樂果關上燈,緊抱住苟泉,吮他的傷口。樂果濃黑之中輕撫苟泉的背脊,細聲呢喃說:"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溫順地俯卧在樂果的**上,感受樂果的軟語,感受樂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嚕。樂果知道他睡著了,每一次房事過後都這樣,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覺。樂果側過腦袋,淚水一下淌出來,流進了耳窩。樂果在心中對自己說:"你今晚給別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卻當了一次婊子,你這個婊子是當到家了。"整個戀愛過程苟泉都沒能抬起頭來。生米的確煮成熟飯了,但這碗飯最後能盛在誰的碗里,依舊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戀愛可能都是這樣的,像接吻,男人把頭埋下去,而女人卻腦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頭上的烏雲,城市是鄉村上空的烏雲,苟泉都攤上了。苟泉只好把頭低下去。這是命。是命就得認。但戀愛畢竟是戀愛,快活總是它的質地。看看電影,在電影院里做點小動作;共享一隻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愛,總能生出許多好心情,總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區分,甚至有所對抗。接吻是戀愛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撐了戀愛,維繫著戀愛。樂果的吻雖然懶,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鳥,撅著嘴唇東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頭辦法不多,但也有強項。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優勢就顯出來了。苟泉的擁抱結實、儘力,死心眼,有往死里整的意思。樂果喜歡。樂果喜歡被擁時那種痛感的、被動的、窒息的方式,只有近乎傷害、近乎折磨的擁抱才是擁抱。苟泉就有這一手。然而苟泉怕往樂果的家裡去。一到樂果的家裡苟泉就想起自己是鄉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沒有。一上街苟泉會拿自己當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這點好,誰當主人都是可行的,無謂的,這是城市的迷人處,豁達處。苟泉對大街越發迷戀了。大街是一條華麗的謊言,你重複的次數越多,它就越具體、越真實、越可感。偶爾遇上學生,苟泉一手摟住樂果的肩部,一邊頷首答應學生的招呼,堅信自己是城裡人了,離城市的核心只有一隻皮鞋那樣長了。但要命的是樂果的脾氣。她說發就發,沒有閃電、沒有雷鳴。走得好好的,她的臉說拉下來就會拉下來。苟泉跟在後面,找不出原因。買的梅子酸,她生氣,"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氣,"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氣的理由,不高興的理由。這很讓苟泉傷神。苟泉和她吵過一次,樂果回的話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鄉下。樂果說:"別跟著我。"別跟著我,這句話讓苟泉的心情壞了好幾天。壞完了只能再跟上去。苟泉低著頭,虛心地、幸福地、謹慎地、快樂地、巴結地、警惕地、鞠躬盡瘁地戀愛了。但總體上苟泉是滿意的。幸福和快樂的源泉就在他"願意"。畢竟戀愛了,融入新都市了。戀愛進行了三個月。戀愛建立了以樂果為主導、苟泉為基礎、沒有民主、只有集中,既有樂果的統一意志,又有樂果的心情舒暢這樣一種生動活潑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結婚了。結婚了。生活對苟泉微笑了。苟泉以勝利者的姿態承迎這種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滿、溫馨和甜蜜這些好辭彙。這些詞不再空洞了,它們洋溢出類似於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顆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這一瓣,而樂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著,不是日子。生活是活著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但生活並沒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齒。戀愛結束了,生活還原成生活了,還原成活著,還原成日子。這裡頭沒有大思想,沒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綿延不斷的、存在的、不可逃脫的、瑣碎的細節和習慣。這些細節與習慣你不可忽略,它們等同於生命與生活。它們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質或內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湯里放多少鹽?鞋子碼在哪兒?工資的財政支出應以什麼為重點?牙膏是從尾部擠還是從腹部擠?毛巾怎麼掛?被子是左疊還是右疊?倒茶時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嗎?洗襯衫的領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滌劑洗過的碗是清兩遍還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么?米飯里該不該摻胡蘿蔔?打肥皂為什麼總要咯吱咯吱的?為什麼把日光燈總是說成"電棍"?下午洗了澡晚上為什麼不洗腳?吃飯時為什麼鼻尖上要出汗?說夢話為什麼不說普通話?都結婚了怎麼還夢遺,夢見誰了?結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沒有固定款式的,現在苟泉把款式娶進家門了。鄉下丈夫只有一種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這些活法沒有什麼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丈母娘是這樣。丈母娘怎樣帶大女兒,女兒便怎樣教育丈夫。它與種性、血脈和狐臭一樣,是延續的,隱匿的,頑固的,捨我其誰的,永遠正確的。只用了兩年時間苟泉就自我發明了這樣一種句式:"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苟泉說這話時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構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早就被升華為一種生命模式,一種語法規則,一種邏輯關係,它既不是遞進的,也不是轉折的,而是生態的。這時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親了,他的自我重塑不僅嚴於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樂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