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以我說是在陛下面前伺候,其實還是太後宮里的人,這裡頭的關係,理也理不清,但趙大哥應該也能猜到,整整八年時間,既要用我,又不信我,中間經過的事不知有多少,然而從一開始要我發誓不會成為皇上的人,到現在想要將我留在宮中,這是為了什麽?」
說到這裡,清薇轉過身來看著趙瑾之,並沒有立刻說話,但趙瑾之已經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不是她趙清薇有多好、多值得人惦記,只是這些年來,在宮中扶持著皇帝母子二人走到今日,她看到太多、知道太多了,身上系著許多東西,他們不能放她走。
畢竟,清薇在宮中,身家性命都系於那母子二人,若是出了宮,便容易為有心人所趁。
所以現在她的處境,既被皇帝防備和不信任,別的人也未必不會動心思,表面安全,其實危險不知何時就會降臨了。
清薇見他明白了,才又道:「我出了宮,這就是犯了忌諱,之前陛下所做的那些事,大都是淵源於此,如今事情雖然了了,但要說他能徹底放過,想來趙大哥也不會信。」
趙靜之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既然出了宮,難道往後的人生也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安排嗎?我認識的清薇,絕不至於如此。」
清薇苦笑,「這卻也未必。單論這些心思算計,我自然是不怕任何人,但有時候,形勢由不得人。不瞞趙大哥,我出宮前曾對陛下說過,我這一生沒有多大的志氣,可若要嫁人,必為正妻。
「我要陛下許我皇后之位,他自然是不能答應的,所以他雖放我出宮,也對過往之事既往不咎,但想來不會對我成親之事也如此寬容,誰娶了我,那就是在打陛下的臉,他必將視之如眼中釘。」
虞景實在不是個大度的君王,他也許能夠容忍清薇在宮外生活,容忍她為所謂的將來奮鬥,去過她以為的、屬於她的日子,卻絕不容許清薇有一日當真嫁為人妻。
清薇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我信趙大哥是個堂堂正正的好男兒,即便是陛下之威也未必能讓你屈服,可趙大哥這些日子奔波忙碌是為了什麽?此去西南,路途迢迢、危險重重,又是為了什麽?一切都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聖眷。若耽誤趙大哥的前程,清薇如何擔當得起?」
「所以這種話,還請趙大哥往後都不要再提了。」最後,她這樣說。
趙瑾之說出這番話是有些衝動的,但他並不覺得有問題,原本在他的計畫中,本來也是要在出京之前將自己同清薇的事定下,只是他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快,打亂了他的計畫,所以此時此刻對清薇表明心意,是最好的時機。
他本以為,自己誠心求娶,清薇多少也該有些動容。
其實就連趙瑾之也沒有想過清薇會直接答應,旁人或許不知道,他卻很清楚,清薇有多麽優秀、多麽挑剔,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入得了她的眼,她聰明冷靜,既然耽擱到了這個年紀,便也絕不會是因為年齡到了,或一時衝動這種理由就草率選擇婚姻的女子。
老實說,自己能不能達到清薇的要求,趙瑾之也說不清楚,但他相信,在清薇身邊,暫時不會有比自己更合適的人選了。
而且他和清薇的相處向來不錯,尤其經過上次教清薇武藝後,清薇心裡大抵也對他那一點心思有數了,之後兩人之間的往來,清薇並沒有避嫌的意思,雖不至於含糊曖昧,但也給了趙瑾之莫大的勇氣,讓他覺得,至少現在開口求娶並不算唐突。
他人看似粗率,然而出身和見識都決定他不可能真的什麽都不去想,許多事情自然能輕易看出來。
清薇的態度如何,趙瑾之覺得自己看清楚了,否則他不會輕易開口,所以聽到清薇拒絕,他不可能不失望。
不過清薇拒絕的理由又讓他無話可說,她並不是為自己著想,恰恰相反,一字一句,都是在為他考慮,她知道他的打算、他的抱負、他未來會走的路,所以不願意耽誤他的前程。
這讓趙瑾之覺得,清薇許是真的考慮過他的,很認真的考慮過,然後得出的結果是不行,這比被清薇拒絕更加令他難過,因為清薇說出來的那些理由,正好戳在他的軟肋上,讓他無從反駁。
在這件事上,他甚至沒有努力的餘地,因為這是一個不能兩全的悖論。
他想建功立業,為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要承擔起作為趙家長子嫡孫的尊貴和榮耀,承擔起應該屬於他的那些責任。這不是他一身一人之事,所以也絕不是今天說要做,明天就能放下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沒有選擇。
但趙瑾之來不及為自己擔憂和失望,而是為清薇能說出這番話所震動。
她對自己的處境那麽清楚,知道其後隱藏著的種種危機,但她從沒露出過一分一毫,仍舊安然自得的過她的日子。
正是因為被這種安然蒙蔽了眼睛,趙瑾之此前才沒有想過,其實清薇所面對的局面會是如此的糟糕,而現在她坦誠相待,卻只是為了不讓他一腳陷進去。
這讓趙瑾之又是心疼又是憤怒,心疼清薇的處境,又憤怒她彷佛永遠如此鎮定,即便面對這樣的局面,也沒想過從別人那裡得到幫助。
其實趙瑾之相信,以清薇的能力和手段,只要她想、只要她需要,合縱連橫,解決眼前這些問題對她來說並不困難,她甚至可以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仍舊隱於幕後,不讓任何人察覺這是她的手筆,以策安全。
但她沒有。
清薇是怎麽想的,趙瑾之無從推測,但此刻,他上前一步,重新抓住清薇的手。
「在你說這番話之前,我已覺得你是世間少有的女子,若能得你為妻,便是此生之幸。聽你說完這番話,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此生,趙瑾之非清薇不娶。清薇的要求,我怕是做不到了。」他低聲嘆道。
清薇反問:「趙大哥不怕?」
「你都不怕,我自然不會怕。」趙瑾之道:「聽你所說的那些,雖不至於是危言聳聽,但想來也不是一日就會爆發,否則也輪不到咱們兩個在這裡討論。既然如此,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再艱難的處境也總有一線生機,我願與清薇共同承擔這一切,去尋那生機所在,只求清薇能給我這個機會。」
「趙大哥說這番話,是代表你自己,還是代表趙家?」清薇挑眉問。
趙瑾之道:「我如今還不能代表趙家,只能做自己的主。幸而如今我還不算什麽,與趙家的聯繫本來就淡,若這一條路闖不過去,無非我這條性命陪清薇一死,也不必可惜。」
他這番話有些無賴的意思,清薇一聽就笑了,「趙大哥怎麽還不明白?你願陪我一死,我卻還不想死呢,這天下間沒有強娶的道理,趙大哥能求,我自然也能拒,你怎麽倒死纏爛打起來?」
「只因清薇的拒,也不是真心的拒。」趙瑾之道:「正好我也不想死,所以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不是正該用在這個時候?」
「趙大哥不要偷換概念,胡攪蠻纏。」清薇道:「我意已決,無論你怎樣說,都只有兩個字,不允。趙大哥還是不要在這裡耽擱時間,聖旨已下,明日就要啟程,該有許多事要去準備吧?難不成趙大哥要為自己的兒女私情,棄數萬士兵的性命於不顧,棄西南邊陲的安危於不顧?」
趙瑾之啞口無言,論口舌,他自覺已經十分靈便,但對上清薇卻總是處於下風,這會兒被她一番話連消帶打,就連心中的豪氣也消減不少。
現在的確不是個兒女情長的時候,之前看到清薇,心下不舍,衝動之下開口求娶,雖然沒有以時勢壓人的意思,但未必沒有想過清薇在這種情況下或許不會拒絕,免得自己心中不安。
清薇顯然也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她不但拒絕了,還將他所有的路都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