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紅房子西餐館的家宴(2)
這紅房子西餐館對簡妮來說,雖然是第一次進來,可是真的也不陌生。
不光是因為牆上的英文字,更多的,是因為爸爸媽媽的上海故事。
小時候,上海的故事常常是簡妮睡前的主要故事之一。
在父母嘴裡的上海故事裡,紅房子西餐館,藍棠皮鞋店,哈爾濱食品廠的咸起司酥,夏天的紫雪糕,比利翁的舞曲,衡山路上兩邊的高**國梧桐,都是如此的親切。
爸爸和媽媽,常常一同擠在簡妮的小床上,輕輕地說著上海的瑣事,陪簡妮睡著。
漫長的新疆的冬天,室內總有一點沒燒盡的煤散發著的淡淡毒氣,大雪壓裂了房頂的什麼地方,能聽到雪水滴落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
但這卻是簡妮在記憶里中甜蜜的時刻。
那時,他們也說到過紅房子西餐館門口的那兩級突然向下的台階。
所以,剛才簡妮在門廳那裡一腳踏空的時候,簡直就象跌回到自己夢裡的地方。
只是她的臉上不動聲色,她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激動,她就象姐姐范妮一樣的正常。
在紅房子西餐館逼窄門廊的一端,是用玻璃隔開的糕點間,裡面擺著紅房子自家做的麵包,蛋糕和西式小點心,奶油和奶白蛋糕被切成小小的長方塊,上面裱著粉紅色的奶白做的玫瑰花。
這些蛋糕和點心可以堂吃,也可以外賣。
全上海只有在這個糕點間里,能夠買到一次可以吃完的小塊黃油。
那一小片黃油用厚錫紙漂亮地包著,讓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體貼和照顧。
透過糕點間的玻璃,可以看到長樂路陝西路口的燈光和車子。
陝西路和長樂路,都是有上百年歷史的老馬路,街邊的老房子,一種是融合了一點點巴洛克風格的石庫門,另一種就是磚木結構的洋房。
這種房子乍一看和歐洲一百年左右的老房子一樣,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中國工匠留下的影子。
有的花園裡,還留著當年洋房主人種的丁香和紫藤,那兩樣都是歐洲人喜歡在自家花園裡種的植物,只是現在即使它們還開花,也都是又小又瘦的花朵了。
這兩種房子,在當年租界時代都算不錯,現在當然都舊了,裡面都擠著住了不少人家,卧室,客廳,書房,都住了不同的人家。
底樓的廚房變成了公用的,滿牆都是一條條的油污,連電燈繩都因為油污的附著而變得疙疙瘩瘩的,空氣潮濕的時候,摸上去是粘搭搭的。
當年修馬路時埋下的下水道系統,早已經用舊,而且失修,或者說當時法國人的設計就不好,四十年代時,這條街上就發過大水。
現在還是用原來的下水系統,雨水一大,街上就積水,黑色的污水裡散發出下水道和垃圾箱里的腐臭。
等水慢慢褪去,牆腳上就留下一道道污水黑黑白白的痕迹。
當年,法國租界築路,只能一來一往,過兩輛車。
現在人和車都多了,這兩條窄小的馬路上便堵滿了車子和行人。
遇到紅燈,陝西路上向淮海路方向,或者向南京路方向往返的公共汽車尖叫著剎了車,停在路上,象一條條氣喘吁吁的刺毛蟲。
昏暗的車廂燈下,能看到擁擠的車廂里,車廂頂的拉手桿上,拉滿了乘車人的手,手和手之間只留下兩厘米的空隙,有時候連兩厘米都不到,不願意和別人碰在一起的手,大多數是年輕女人的手,躲來躲去地在橫杆上找一個安身之處。
那樣黯淡的車廂燈下,所有人的臉上,都有一種因為營養不足,日光不足,連信心也不足所呈現出來的菜色,那些化了妝的女子的臉,拔光了再紋過的醒目的黑眉毛,江南人薄薄的嘴唇,用冬天加了油的大紅唇膏密密地塗滿了,在又冷又累,疲勞而冷漠的臉上,象強做的歡顏。
在暮色里沉人黑暗成群結隊的腳踏車,混雜在馬路的每一條縫隙里迂迴蛇行,這些腳踏車並不按鈴,騎車的人已經懂得腳踏車鈴是不能讓任何人讓路的,所以他們全憑自己的機靈繞開人和車,往前走。
有時幾乎就要撞到行人了,可他們會在碰到行人褲子前的一厘米處剎了車,將龍頭象蛇那樣一轉,逶迤前去。
范妮站在維尼叔叔旁邊,透過玻璃,望著外面的街道,這是她熟悉的街市。
越過陳舊的街道和怨懟的人群,她看到了長樂村的尖頂。
那裡的窗子,是上海老房子常常用的小方格子鋼窗,那裡的房頂,是用紅瓦鋪起來的尖頂,多少殘留了一點從前小康人家洋派的生活情調。
那裡的梧桐樹是光禿禿的,在枝椏上吊著被雨水浸得黑透了的懸鈴,范妮叫它們「毛栗子。
維尼叔叔的朋友貝貝,從前就住在那裡的一個尖頂下面。
他也是畫畫的,他的北房間里也有這種松香水的氣味,他的窗前就能看到梧桐樹枝上的毛栗子。
維尼叔叔那時常常將范妮帶到貝貝家裡玩,要是家裡來了他的畫圖朋友,范妮也總是擠在他們裡面湊熱鬧。
長樂村的房子,和長樂路上別的老房子差不多,外表看上去還有點洋氣,讓人想入非非,但是裡面已是破敗不堪,樓梯骯髒,堆滿了各家不捨得扔掉的雜物。
走道上的玻璃破了,鋼窗也已經銹死,關不嚴實了。
公用廚房裡到處是油污,鄰居合用的廁所里散發著複雜的氣味,又大又深的老式鑄鐵浴缸上,架著一條用舊了的洗衣板,當作洗臉時放臉盆的架子。
而原來的洗臉池已經壞了,龍頭都已經銹死了,池子里積滿了灰塵和銹漬。
一樓的客廳做了一家人家,一樓的書房做了另一家人家。
樓上更是這樣,間間原來的卧室,都住上了不同的人家。
貝貝住在朝北的小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