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頭上的靈肉相交(3)
劉佩離來了,他很快將出租的鋪面掛上牌子,八莫的玉石作坊就這樣產生於一個黎明,劉佩離掛上了陽溫墩出產的燈籠,那幾隻燈籠是他託人從陽溫墩捎來的,他迷信陽溫墩在喜慶日子裡懸挂起來的紅燈籠,似乎在他的記憶深處,那些懸挂起紅燈籠的日子都幸福的、吉祥的日子。當然,他想起了老祖母,在他迎親前夕老祖母懸挂紅燈籠的事件就像一幅畫一樣始終懸挂在他心底。當玉石作坊懸挂起的紅燈籠在熱風中搖晃起來時,劉佩離解開了馬馱上的口袋,他讓作坊的解玉師,琢玉師站在紅燈籠下面,他年僅21歲,卻已經看到了多年以後展現出的一切,從那時到許多年以後,他的玉石作坊遍熱熱帶的緬甸南北,然而,在那一刻,他又看見了娜美貞的燦爛笑容,這個女子站在街道上,趿著一雙粉紅木拖鞋站在紅燈籠下面,她似乎尋找到了前來籠罩她青春期的那種宿命。當八莫街上迴響著從開玉的那一刻響起的回聲之後,劉佩離始終未離開作坊,他的魂,他的心,他的**似乎忘記了過去的時間,他的魂,他的心,他的**似乎再也沒有過去的記憶,因為在一塊璞玉上切磋的那一個莊嚴時刻已經降臨,他久久地注視著一塊又一塊璞玉,他像是看見了琢磨的程序,不僅僅一塊塊璞玉需要琢磨,他的靈魂也在琢磨,將一塊璞玉變成玉石的過程是一種形雲流水的過程,是一種從親手觸摸到給予它們自由風格的過程。開玉的時刻已經降臨,這一塊又一塊璞玉曾經貼近過他的耳,兩耳都在夜裡,在緬北孤獨的長夜之中,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只有緬北山區的蚊蟲在陪伴著他,他頭枕著璞玉,從那一塊塊石頭中,他感受到了今天的現實,開玉的時刻已到,這是讓一塊璞玉脫穎而出的第一次工序,他看見開玉師傅旋轉著工具,那是笨拙而古老的開玉器,隨著圓盤形的砣具旋轉,劉佩離知道琢磨一塊璞玉的時刻已降臨,砣具在轉動,他聽著轉動的聲音,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節奏,那節奏似乎也同樣在砣具上轉動,拋光是最後一道工序,劉佩離閉上了雙眼,他不再面對這道工序了,而是站在窗口,他看見了娜美貞正站在院子里晾魚,一簍鮮魚散發出腥味,他聽見了另一種磋磨正在把璞玉最後的面紗撕去,它將顯露它的原形,他透過窗口看見了娜美貞黝亮的皮膚,這是緬北人典型的膚色,他回過頭,因為他感覺到通過精美的磋磨工序,一塊璞玉已經變成了翡翠。這個時刻使時間停頓下來,他看見了一塊又一塊翡翠,當他伸出手去時他觸到了溫潤,當他張開手指觸摸時,他感受到了纖細的透明的花紋,而當他的手移動時,他聽見了聲音,從翡翠中發出的樂聲。這個時刻籠罩了他一輩子,也可以這樣說他真正的人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他奔出玉石作坊,在那一刻他想將屏住呼吸的喜悅洋溢出來,他的嗓子在發癢,他開始時想喊叫,然而,他控制了喊叫的聲音,他想告訴每一個人,他已經看見了磋磨出來的翡翠,他衝進後院,娜美貞回過頭來,他走上前去抓住了娜美貞的雙手說:"你肯陪我到伊洛瓦底江邊去游泳嗎?"娜美貞用一雙深黑色的幽深的雙眼看著這個撲面而來的男人,不知所措。他來不及讓她考慮就已經拉住她的手跑了起來,娜美貞一邊跑一邊發出清亮的笑聲,她的笑聲使他想起來從玉石上感受到的一陣陣遙遠而近的樂聲……他的激情使他不顧一切地拉住了她的手,也許在八莫只有她才是分享他快樂的人,也許在那個莊嚴的一剎哪間,她是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在那一刻,他甚至忘記了她的性別,直到他們奔跑到伊洛瓦底江邊的沙灘上時,他才意識到了他拉著一個女人的手奔跑了很長時間,他感覺到了鬆開手面對她的那種慌亂,他撲進了江水,開始沿著伊洛瓦底江遊了很長時間,當他上岸時,她仍然坐在沙灘上等他回來,他開始平靜下來,注視她的存在,她的存在是明朗的,就像伊洛瓦底江水樣的明朗,就像緬北上空的藍天白雲一樣明朗。幾天以後,劉佩離將一塊翡翠手鐲送給了娜美貞,那是他玉石作坊中磋磨出來的第一件玉器,他看見那隻手鐲時,就想送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娜美貞。當他站在娜美貞旁邊,從懷裡掏出那隻玉器時,那是一個黃昏,餘暉照耀著娜美貞那張黝亮的臉,他第一次覺得娜美貞眼裡散發出的色澤是透亮的,就像一塊玉石的花紋的透亮。娜美貞從他手中接過那隻玉器時,突然羞澀起來,她的滿臉羞澀使身在異域的劉佩離突然也變得迷離起來了。從那個時刻開始,他每時每刻都想見到娜美貞,而且他總想送給娜美貞精美的石器。他過了很長時間以後又再次站在了緬北女子旁邊,這一次他送給她的是一塊佩玉,在佩玉上充滿著一種自然的花紋,像鳥的羽毛,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些羽毛就像是自己的雙翼降落在玉石上,他想把這些羽毛送給娜美貞,那是一個靜悄悄的午後,娜美貞的父母到伊洛瓦底江邊網魚去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當劉佩離伸出手來親自把那隻佩玉戴在娜美貞脖頸上的那一時刻,劉佩離並不知道他的兒子,那個生活在陽溫墩的小腳女人為他生下的兒子已經滿了周歲,全家人正在為他慶賀周歲的生日,在陽溫墩,當兒子滿周歲時,就讓兒子的旁邊放滿了物件,這些器物件中有銀子,有黃金,有樂器,有書本,有刀鞘,有馬掌,有牧鞭,有炊具,有墨瓶,有大米……在這些物件中當然也有一塊玉石,那是劉佩離母親手上佩帶的手鐲,當她從手上褪下手鐲放在物件之中時,每個人都沒有想到這個滿了周歲的劉佩離的兒子劉川伸出雙手去抓住的是那隻玉手鐲。在很長時間裡,劉佩離似乎割斷了與那個小腳女人的關係,他從未給她捎去過任何一封信,他甚至忘記了她的容貌,也忘記了解開她纏足布的那個後半夜。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