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頭上的靈肉相交(5)

當他與娜美貞剛剛站在芒果樹下準備用熾熱的嘴唇親吻時，一個人站在了劉佩離面前，那個把信捎到劉佩離身邊來的人是劉佩離留在緬北野人山的僱工，他忠誠地將此信送到劉佩離身邊來時嘴裡還喘著氣，他叫朱國榮，是騰越的一名孤兒，他獨自跑到野人區上去求職，劉佩離收留了他，從接到信的那一刻開始，劉佩離就從這個叫朱國榮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忠誠，於是他把朱國榮留在了八莫，當他拆開信，才知道這封信是兩個多月前寫的，父親已經病危，讓他儘快回家，寫信的人是他弟弟劉佩東。劉佩離把八莫的玉石作坊留給了朱國榮，在他準備出發之前，他並沒有忘記帶上一張銀票回家，那張銀票數額巨大，除了那張銀票之外，他還帶上了無數的玉器。當劉佩離準備回騰越老家陽溫墩時，朱國榮已經為他準備了一支馬隊，幾個趕馬徒弟，馬馱上有英國廚具，英國箱子，英國馬燈，英國鐵窗，英國掛鐘……因為在劉佩離帶上銀票的那一瞬間，他眼前出現了陽溫墩劉家宅院中的那一座老房子，那房子已經有100多年歷史，好像在晃動，他在一剎哪突然決定了一件事情，這次回家，除了看望父親之外，他要為劉家的父母，兄妹，妻子重新蓋一座房子。很長時間以來，劉佩離的世界已經發生巨大的變化，當他出入了密支那、曼德勒時一次一次地看見了英國殖民區的房子，那些建築中懸挂起英國掛鐘，那些建築中鑲嵌著英國窗戶，這些事物敞開了他的世界，從那一時刻開始，他就對這些新鮮事物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還在曼德勒的集市上為母親買了一隻燒碳的英式熨斗，他還為父親買了一個英式的洗臉盆，他還為劉家宅子買了一架英式掛鐘，他還為小腳女人買了一隻英式的茶爐，他還為家人買了一架英式的壓面機，他還為劉家宅子的女人們買了一面英式的水晶玻璃鏡子，他還為母親買了一架英式的灶具……這些東西都放在八莫的一間空屋之中，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能回到陽溫墩去。回陽溫墩去意味著時間，劉佩離除了與娜美貞約會之外，有時候他觀察一塊玉石的時間就像一種緩慢的光陰一樣籠罩著他，有時候他輾轉於緬北的野人山，霧露河地區，在那裡有他的礦山，他會守候著一堆璞玉度過半個多月或者一個多月，直到他把這些璞玉帶回家，在八莫的路上他跟隨自己的馬隊，他像是跟隨著自己的靈魂，直到抵達了八莫街頭的玉石作坊，他的光陰總是繞著玉石轉動，從相玉到解玉到開玉，進入拋光后的磋磨，他的光陰在磋磨之中遊動，他的雙眼放射出光芒時，也正是他看到一塊翡翠玉的外在靈魂與內在靈魂相結合的時刻。此刻，他要回陽溫墩了，此刻他已經22歲，娜美貞一直目送著他的身影，臨走前夜，娜美貞曾經問過他，什麼時候回陽溫墩，他傾聽著伊洛瓦底江邊的潮汐之聲，他貼近她耳朵說："當我被芒果樹的香味籠罩住的時刻我就會回來"，現在他鬆開了她的左手和右手，一路上她的左手和右手總是在他手掌中摩挲著，如同一塊玉石在他手掌，如同他聽見了一塊玉石發出的樂聲，他一直往前走，帶著他的馬隊，他才22歲，現在他想奔赴陽溫墩，父親病危的消息折磨著他，每每想到父親清瘦的面頰，沉默寡言的生活狀態，他就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當他在一個黃昏抵達陽溫墩時，不知道為什麼他已經感覺到了空氣中彌散的紙灰的焦枯味道，彷彿有一種燒紙錢的味道向著他飄拂過來，他有一種不測的預感，有一種令他胸悶的感覺，有一種撕裂的情感的碎片在風中吹拂著，直到他抵達家門，他看見了門楣上白色的，綠色的門聯，猶如看見了一場弔唁活動，猶如看見了他來不及趕上的一場葬禮。他屏住呼吸，然而一陣馬鈴聲已經抑止不住它們穿越叢林和漫長旅程的艱辛，馬鈴聲就像風中的風鈴已經震撼了劉家宅院，這座擁有100多年家族歷史的宅院中第一個走出來的人是一個陌生男孩，那是一個三歲的男孩，他正脫穎而出，來到門口，他是被馬鈴聲響吸引而來的，劉佩離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用稚氣的眼神一下子把他的生命現象，像籠罩翡翠花紋一樣籠罩起來的男孩就是他的兒子，就是他和小腳女人吳玉蘭在婚姻生活的開端，在一陣不情願的，壓抑的，莫測的，憐憫產生的**交歡中孕育出的兒子。當劉佩離不認識他之前，已經被這個男孩所吸引過去，與劉家門宅中幾近荒涼的、悲涼的事實相反，只有這個男孩流露出生命的好奇，只有這個男孩的訝語之聲穿越了宅院中100多年來一樁又一樁接二連三的死亡事件。劉佩離的父親是在身體上長出了一個惡性腫塊之後開始不斷發高燒的，當那個腫塊越變越大時，他的身體處於昏迷狀態，劉佩離的三弟劉佩水給他寫信時，他們的父親已經昏迷。一家人都沒有想象到，他的昏迷已經離死亡很近，信捎出去不到一個多月，父親就在昏迷之中再也沒有醒來，父親的脈跳停止了跳動的那一剎哪間，劉家100多年的宅院彷彿行將坍塌，他們不得不在悶熱的夏季完成了葬禮。劉佩離的歸來給全家人帶來了一種死寂之中的欣慰，最為欣慰的當然是母親和劉佩離的婚姻妻子吳玉蘭，因為兩個女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呼喚著劉佩離。當劉佩離的身影出現時，兩個女人正用不同的方式為劉家宅院而忙碌著，母親作為上一屆小腳女人，她此刻正在祠堂中點上了三根香柱，自從劉佩離的父親離世之後，她的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位，因為在祠堂之中又增加了新的靈位，又增加了新的絮語，她是一個外鄉女人，自從25年前她出嫁到陽溫墩以來，她只有回過三次老家，即使回家也都是她婚後的幾年，近幾十年來，她的根須已經固定了，她的根須彷彿已經長滿了藤幔，再也沒有讓她回娘家的機會，她不斷地懷孕，又不斷地生育，她像陽溫墩眾多的小腳女人一樣用她們的三寸金蓮環繞著一個家族的祠堂，環繞著陽溫墩的巷道，環繞著陽溫墩的洗衣鋪，環繞著她的男人，她的兒女的命運。而另一個女人，她是吳玉蘭，她還是那麼年輕，卻已經忍受了巨大的別離之苦，劉佩離與她圓了房，圓了婚姻之俗事，但她並沒有想到，自己那麼快就懷上了劉佩離的兒子，那是降臨到一個小腳女人的驚喜，懷孕的那段時間，她不斷地站在橋頭，她希望看見劉佩離從燦爛的陽光中回家的身影。三年時間已經過去了，她在橋頭看見一支又一支馬幫歸回，卻並沒有看見劉佩離的馬幫，而她的生育時間早已結束，又進入了養育階段，但在轉眼之間，劉佩離的馬幫進了劉家宅院，而且發現劉佩離馬幫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他們的兒子，直到如今，這個已經學會走路的男孩還沒有名字，吳玉蘭等待著劉佩離回家來給兒子取名，除了這種等待之外，一個年輕女人那種與生俱有的等待已經依附在對劉佩離的思念之路上，在陽溫墩，男人從出生之後就面臨著走路，男人們出生之後，母親們就會為自家的男兒親自納鞋，從兒時到成年，鞋底磨破了才可以證明自家的男兒不僅僅走在大地上，而且插上了翅膀在飛。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