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姐妹(3)
古迪蘭被眼前的東西驚呆了,她在恍惚中繼續走著。如果說這些就是生活在整個世界上的人們,如果說這就是人的生活,那麼她自己的世界又是什麼呢?是在此之外的另外一片天地嗎?她意識到自己鮮綠色的長筒襪、草綠色的絲絨帽、深藍色柔軟的長裙,色彩鮮亮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空中,搖晃飄忽,她的心一陣抽縮,好像隨時都可能被拋跌在地面上。她感到非常害怕。她緊緊偎依著歐秀拉。對於這個黑暗、粗蠻、又充滿敵意的世界,歐秀拉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但古迪蘭卻備受煎熬,她在心中疾呼:「我要回去,我要離開這兒,我不想知道它,不想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她還是得往前走。歐秀拉覺察到了她的痛苦。「你討厭這裡,是嗎?」她問。「它令我心煩意亂。」古迪蘭結結巴巴地回答。「反正你不會在這兒呆多久。」歐秀拉說。古迪蘭鬆了一口氣,繼續走著,還不時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她們離開了礦區,越過山坡,走向山後一處寧靜的鄉村,朝威利·格林中學走去。但是,空氣中似乎還閃耀著黑光,一層黑色仍籠罩在田園和山丘的上空。這是個春日,春寒料峭,幾縷陽光若隱若現。金黃色的白屈萊從籬笆下面探出頭來。在威利·格林中學住宅的小花園裡,小葡萄叢已長出了嫩葉,攀爬在石牆上的植物,灰葉中已綻出些小白花兒。她們轉身走上了公路,兩邊是高高的護堤,大路一直通向教堂。在路口轉彎處的樹底下,站著一群翹首以待觀看婚禮的人們。本地區的礦主主托馬斯·克里奇的千金,將要和一位海軍軍官成婚。「我們回去吧」,古迪蘭轉身想走。「那邊都是那種人!」她站在路中間躊躇著。「別管他們」,歐秀拉說,「沒關係的,他們都認識我的,沒事兒。」「可是難道我們非得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嗎?」古迪蘭問。「他們真的不礙事,真的。」歐秀拉邊說邊往前走。兩姐妹一邊走近了這群躁動不安的、舉目張望的人們。她們大多是女人,是那些無力謀生的礦工們的妻子。這一看就是些底層社會的婦女,臉上透著警覺的神情。兩姐妹神態緊張,徑直朝教堂大門走去。那些婦女們稍稍讓開了路,但讓出來的就那麼窄窄的一條縫,好像讓她們放棄了地盤似的不情願。兩姐妹默默地穿過石門,走上台階,踏上紅地毯。一個警察在注視著她們前進的步伐。「那雙長筒襪可夠值錢的!」古迪蘭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古迪蘭頓時怒不可遏,一股突然湧起的憤怒傳遍全身。她真想把她們統統幹掉,一掃而光,給自己一個清凈的世界。她痛苦萬分:要在這些人的注視中穿過教堂的院子,沒休止地走在紅地毯上。「我不想進教堂了。」她突然說,口氣十分堅定。歐秀拉只好馬上停下腳步,轉身走向了旁邊的岔道,這裡通向中學,學校的操場就緊挨在教堂旁邊。出了教堂,穿過灌木叢,走進學校的花園,歐秀拉在桂樹下低矮的石頭牆上坐了下來,要休息一會兒。在她身後,學校紅色的大樓靜靜地聳立著。假日里窗戶全敞開著,越過面前的灌木叢就是教堂灰色的屋頂和塔樓。姐妹倆被掩映在簇簇樹葉之中。古迪蘭一聲不響地坐下來,緊閉雙唇,把臉扭向了一邊。她真後悔回到家來。歐秀拉望著她,覺得她因懊悔而臉色維紅,反而顯得更加迷人了。這倒使歐秀拉生出一種壓抑感,感覺到厭倦與疲憊。歐秀拉希望能夠一個人呆著,好擺脫古迪蘭給她造成的透不過氣來的緊張感。「我們就在這兒呆下去嗎?」古迪蘭向。「我只是想歇一小會兒。」歐秀拉說完連忙站起身來,好像受到了責備似的。「我們站到手球場的那個角落去吧,從那兒什麼都能看得到」。此刻,金黃的陽光正輝煌地傾灑在教堂大院內。到處飄散著樹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氣息,或許是墓地上紫羅蘭散發著幽香的緣故。一些雛菊花己經開放,朵朵如天使般亮麗。空中,銅色山毛櫸上舒展的樹葉像血一樣的鮮紅。11點整,婚禮的馬車開始到達。第一輛疾馳而來,門口的人群擁擠起來,產生了一陣騷動。參加婚禮的賓客徐徐走上台階,穿過長長的紅地毯,走進教堂。在燦爛明媚的陽光下,賓客們顯得興高采烈。古迪蘭滿懷好奇地冷眼打量著這些人們,她把每個人都看作一個完整的形象,如同書中描寫的人物,畫中描繪的物體、劇院里的活動木偶,總之是一個完整的對象。她喜歡辨別每一個人的不同性格,喜歡透視他們的本來面目。趁他們從她面前進入教堂時,她就將他們永遠定形在自己的腦海中。她熟悉他們了,他們對她而言,已經是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再沒有什麼值得她去了解、去弄清的了。但是,當克瑞奇一家出現的時候,她頓時又感到興趣盎然了。這是幾個有些出乎意料的、難以辨別和預料的人。克瑞奇太太和她的大兒子傑拉德走了過來。儘管為了今天這個日子,她明顯地修飾裝扮了一番,但她的形象還是顯得十分古怪。她面色蒼白、有些泛黃,皮膚光亮,身體前傾。她的五官倒很端正,面目清晰,不時流露出如肉食動物般貪婪的神氣和視而不見的表情。她頭髮蒼白蓬亂,暗淡無光。幾縷頭髮從藍色的帽子里垂出來,披撒在墨綠的真絲外衣上。她看起來像是個患偏執狂的女人,神態近乎狡猾,卻又傲慢非凡。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