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小姐》第二章33
下一次見阿x的時候,隔了一個星期。她給我打電話,說"我想見你,黑明……"她還沒說完就哭了。她在電話里沒有節奏的喘息著,然後,我放下電話,去見她。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她臉色顯得蒼白,甚至眼睛周圍有些臃腫---可能是哭泣的原因。她那沒有束起的頭髮分披下來,像肌肉緩緩鬆了開來一樣呈螺旋狀散披下來,低低地在她背後輕輕地飄忽。我們漫步,我不時看她柔美而蓬散的頭髮,感覺有什麼東西順著她的脖子滑下來。沿著曾經走過的街道漫步。從一出來時她就握著我的手,我可以感覺到熱氣透過她的身體。又是一個晴天,街頭上空的雲彩像一座擠滿藍眼睛的露天閨房。沿著街道走著,我不斷地想著她的健康狀況。她似乎很少咳了,但每咳一次手帕上便粘滿了血絲。但我,似乎過於康健---無可救藥地康健著。她不說話,但接著,她說了,她說:"今天,天空真美!""是啊,"我說。沉默。"人有旦夕禍福呀!"她說。"是啊……""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她接著說---飽滿的上嘴唇失去了控制,顫抖起來,緩慢地,就是說很快,慢,只是表面---"我叫阿x,"這句話是以一種含糊沙啞的聲音說出來,她的眼裡有那種暗淡的亮光似乎是晶瑩的淚花,迷惘的神色---這樣流露了出來,幾乎還帶著一幅她未來的令人悲哀的景象。她迅速、熟練地用手擦了擦臉,不過她那種令人驚異的光滑蒼白的膚色,就要把街道閃亮起來。接下來,她說得斷斷續續。我們以那種滑行但非常緩慢的步態走著,她完美的小腿在晃動的裙擺下面忽隱忽現。然後,她開始狂熱地跟我說起來,彷彿沒有明天一般。她把我的手攥得很緊。她的握手就像她的嗓音,既不冷淡,也不熱情,很堅定,只是我覺察到稍有點兒顫抖。我有節奏地喘著氣,聽著她說話,風吹過來,我就把她的頭髮叼在嘴裡。她說了很多。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但好像,要一下子把一切都說出來一樣。我本想打斷她,卻又不知道如何打斷。任由她說下去。"是啊,的確,"我不斷地這樣回答。而在心裡,我感覺我說出來的如同一團屎。我根本無法使她停一下。事情就這樣繼續發生著,雖然,我極想將其打住,但是,她仍然在說。不可遏制。像喝多了。起初使我感到不安,不時地也斜著眼偷看她的面孔,她的蠕動的嘴、長睫毛、分披到肩頭的黑髮:她的模樣還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像一個幻想出來而又不大控制得住的一個精靈。我不斷地撥弄她的頭髮。"一切都不會改變,"我記得她這樣說,"我愛你啊,"我記得模糊。聲音在我身體里回蕩。她那樣說著,她一直那樣說著。"你會忘記我嗎?"她有一次這麼小聲地問我,像一個從遠處柔和地傳來的喊聲。不管她說什麼,我都說是啊、是啊、是啊。我那樣說的時候,聲音就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一樣。接著,她的嗓音終於慢下來,忽然停止了。沉默。我似乎喪失了有條理地說出幾句構成意思的句子的能力。在她的嗓音停下來之後,在似乎沒有盡頭的街路上,汽車一輛接一輛消失在塵埃里。沒有說話聲,沒有聲音,除了嘈雜,就好像突然聽到一種新的音樂一樣。陽光透過無數的樹葉照在她的臉上,仍是溫暖的。像她的腰肢一樣柔軟而溫暖。我握著她的手筆直地沿著我們的主幹道向前展開,一道隔離牆將噪音扼制在有限的空間里。毫無生氣地走了一陣子,彷彿置身於一種沙漠的氛圍中,終於,我們走近一處花園的柵欄門,和她一起走了進去。走進花園,隨著一個椅子的來臨,我們停下來。我忘了是不是我的建議才讓她停下來。就其隸屬的語言範疇而言,我這一描述可能隱瞞了些什麼,似乎是---她臉上的紅潮。實際上,沒有隱瞞什麼,現在,停頓下來她臉上的蒼白也逐一瓦解。她坐下來,看了我一眼,笑。整張面孔並且終於達到最鮮活最持久的那一面色。她那樣子,看起來既性感又不可抑制地帶著一絲病態。她盯著我看,一隻色彩絢麗的鳥在幾米遠的一根樹枝上,我看著它,是在陽光中。接著它開始唱起來了,嚶鳴不絕。在下午的寂靜中,它的音量很驚人。阿x緊緊地挨著我的肩,似乎聽得入了迷。這樣,一分鐘接一分鐘,那隻鳥兒鳴轉不已,變化多端,似乎從來沒有重複的時候,一心在我們面前表現它的精湛技藝。有時它暫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挺起飽滿的胸脯,又放懷高歌。我摟著她的腰,現在,她的腰身柔軟多了。她安靜著。她閉上了眼睛,一道黃色的光芒從樹枝上斜照下來,落在她的頭髮上。她的胸脯起伏緩慢,很有規律。然後,我花了極長的時間點上一支煙。幾分鐘后,她突然開口說道---"黑明,我打算休學。"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且,平靜的。沉默。我沒說什麼,看著她,就好像感到意外一樣。一對母子從我們身邊走過,孩子嚷著要薯片。透過煙霧我看了他們一眼。在一棵較高的樹上,一些像烏鴉的鳥兒在轉來轉去,籠罩著某種寧靜的氣味,變得既熟悉又讓人擔心起來。很快,她又說了:"有一個療養地,聽說那地方不錯---總之,不錯,尤其是那裡的溫泉……"停了幾秒,我猶豫著,終於說道:"可是費用……"她接著說:"他說由他支付……"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有一隻鳥從那根樹枝上一頭紮下來,轟隆一聲折斷了翅膀。我微微從椅子上抬起了屁股,彷彿因膨脹而要放出一個響屁來。極不痛快。一言不發。什麼也不再說。煙霧。我被煙霧籠罩了。然而她笑了,她微笑著。那種比空氣還輕的笑。笑里有一種茫然而我不知的情緒。那麼,她可以咳嗽。然而她沒有咳嗽,沒有。你見過她咳嗽嗎?沒有。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得住她的微笑。她的微笑,沒有開端,沒有結束。我縮進椅子里。一股煙霧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徒然地想:我幫不了她---那他媽的即使我怎樣地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管在哪種情況下我都忘不了她,包括我的所有的課餘時間用在工作上,但無疑,我幫不了她。她輕輕地摸了一下我一邊肩膀,遲疑不決地說出了我的姓名,彷彿我不會喜歡她那樣。我在她的身上感到迷惘,我說,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儘管我對她熱血沸騰,卻很慚愧。突然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感覺,我默不作聲。但她說:"我在這兒生活---就像夢一樣。"她這樣說的時候我沒有看她,接著,我發覺自己已深陷沉思之中開始走神。她伸出一隻腳又蜷曲在身子底下,同時,直直地伸出雙臂又繞過來---那是她在離開之前給我的最後一個擁抱。她長久地將我摟在她柔軟而溫暖的懷中。不說一句話。像面對虛無,意識慢慢進入睡眠狀態。我似乎看著她那雙穿著淺口皮鞋的腳踝,看著她繃緊的完美的腿部顯出的在綢料中的花紋,大腿消失在一片裙子的紋路中。我試圖撫摸一下她曾握著我的那隻手,她的親愛的一部分。她的手在我的身上,一頭黑色的頭髮垂落於我的胸部。我能慣稱那叫相互吸引么?接下來,我的大腦愈發不清晰了。然後,我記得,她咬住了我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