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又三日
「國師?」
墨鯉深深皺眉,據他所知,國師之號始於一百年前的邊陲西涼國,其國之人篤信佛教,西涼歷代國師都是有德高僧,而高僧都是用法號的。
孟戚之名,顯然不是僧人法號。
「距離前朝覆亡已有十五年,此人無事?」
「有人說見過他,也有人說他就早死了。」薛知縣拈著鬍鬚,沉著臉說,「老夫提起此人,只因為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神秘莫測的高手。」
「哦?」墨鯉有了興緻。
雖然他對爭長論短、天下第一什麼的沒有興趣,但是他化為人形后的身體是實實在在的,會感到飢餓,受傷也會疼痛。體內的靈力,用起來跟武功沒太大區別,無非就是更好用一些,還能養人蔘逗狐狸抱大蛇。竹山縣是個小地方,沒什麼武學高手,薛知縣與秦老先生都是長者,墨鯉想找個對手都難。
薛知縣見到墨鯉的表情,頓時皺眉。
「你不要大意了,孟戚此人,性情乖張,實力莫測。當年還曾有傳言說他是鬼非人,每到圓月之夜,就要生食人心。當然這都是傳言,二十二年前,老夫在太京蹉跎之時,曾經見過這位孟國師一面,至今回想起來都心有餘悸。」
薛知縣忍不住捧起茶盞,借著上面的熱氣溫暖掌心。
「……遍體生寒,猶如在寒冬臘月墜入凍河冰窟。」
墨鯉若有所思,薛知縣補了一句:「非是錯覺,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老夫練的是偏門功法,走的是陰邪路子,年輕的時候急於求成,冰窟窿也不是沒跳過。」
身體感覺到尖銳的刺痛,四肢很快麻木,發不出聲音,意識模糊……
「是薛令君一人,還是?」
「都是這般。」薛知縣沉聲道,「當時有個等待吏部委任書的小官,直接嚇昏了過去。孟戚從未入過江湖,故而天下間並沒有關於他的傳聞,秦老先生也不知道。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啊,那些沒有名望的人,才最為可怕,只因危機都已被他們在事前無聲無息地化解了,或者知道他們秘密的人都死了……」
墨鯉立刻收起了對這位神秘高手的好奇心。
——他答應過老師與小糖,會平安回來,某些麻煩能不沾上,最好還是不去沾。
「在下心繫山河大川,對他物別無興趣,多謝薛令君指點。」
薛知縣點了點頭,又說:「前朝覆亡之後,孟國師就再無消息,有人說他死了,老夫並不相信。想要殺死這樣的人,難如登天,而這樣的人銷聲匿跡,卻是再容易不過。」
這時,李師爺回來了。
他拿了一幅平州府的地圖,地圖十分詳盡,連村落與集鎮都有標註。
其實這張地圖與相關的戶籍冊子屬於官府的重要文書,不容許他人隨意翻閱。不過竹山縣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現在薛知縣每年只象徵性地送給州府一些稅銀錢糧,如果不是怕引來注意,他連這點錢都不會給。
天下大亂,諸侯並起,不服管轄的地方比比皆是。
即使沒有戰禍蔓延,也只是維持個表面狀況。
竹山縣既小又窮,朝廷不發俸祿,薛知縣索性比照著前任知縣交納的稅銀,先扣下一半,再扣除自己與佐官的俸祿,剩下的這些愛要不要。州府若是來人,薛知縣就帶著差役下田種地,避而不見,見面也沒好聲氣,總之一毛不拔。實際上竹山縣這二十多年來,百姓日子好過了何止一倍。
竹山縣的縣衙平日里也不按照朝廷規章辦事,否則庫房怎麼能說開就開?府衙縣衙的庫房的東西都是國家所有,即便救災,沒有申報沒有批文,擅動是大罪,輕者免官重者流放。就連縣誌,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除非身有功名,或是事迹被載於其上。
不過這些到了薛知縣這裡,全都不算事,因為他到竹山縣之前,縣衙庫房裡空得連老鼠都餓死了,縣誌更是無人編撰。
本地既無文人墨客,也沒有沽名釣譽的鄉紳,連縣學都辦不下去,前任知縣像扔燙手山芋一樣迅速交接了印信,忙不迭地走了,一天都不想多留。
除了知縣,原本衙門裡還有縣丞、縣尉兩位佐官。
當時為了省錢糧,小縣的縣丞之職直接被取消,而縣尉陳老太爺,一輩子都沒等到調令,七十歲了還頂著這個官銜,現在索性在家養老,公務都丟給了秦捕快。
於是李師爺跟秦捕快,一個做著縣丞的活,一個干著縣尉的活。
李師爺鋪開地圖,說得頭頭是道。
墨鯉對照著記憶里走過的山路,發現歧懋山實在不算什麼,它周邊三百里也只是平州府西北一部分,再往下看,數條山脈橫穿平州府南部。
「如果沿著歧懋山一直往西北走,就是蠻族的地盤了,穿過草原就是昆崙山。」
墨大夫心裡一動,昆崙山自古就有仙人傳說,記載也多。
「過平州府,往東是雍州,如果要去太京,必須要走這條路。」
「不用了,我打算去北方。」
墨鯉決定出關,這樣往東可以去天山,那裡有珍貴的草藥,往北是崑崙,神怪誌異多不勝數,路程雖然遠了點,荒蕪了些,但是勝在無人打擾。
「也好。」薛知縣似乎早有預料,他笑道,「墨大夫在這裡稍等片刻,老夫這就去給你開一張路引。」
說完就往書房去了,等他再回來時,手裡不止有路引,還有一封信。
「老夫還有一事相托。」薛知縣把信函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說,「老夫的女兒嫁在鄰縣,墨大夫也是見過的。如今大雪封山,人信不通,勞煩墨大夫繞路帶個信。」
這不是什麼難事,墨鯉應了。
等他接到路引一看,卻愣住了,因為上面雖然是他的名字,但不是竹山縣開出的路引。
「青州府?」
青州在東邊,靠海的地方,距離竹山縣怕不是有三千里路。
薛知縣居然點頭道:「沒錯,正是青州府的路引,府君的幕僚寫得一手好字,還是我的同年,他的字跡我能模仿,就順手用了。印章的事你不用擔心,做得很逼真,挑不出錯處。」
「……」
不,他糾結的不是這個。墨鯉認真地想了想,薛令君這是怕自己出去之後「惹到事」,連後患都提前解決了,免得有人追查他的來歷。
「多謝薛令君提點,出門在外,能不用路引,在下盡量不用。」
翻城牆還能省掉城門稅呢!
想到竹山縣的太平光景,墨鯉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辦法。
薛知縣滿意地摸著鬍鬚問:「秦老先生祖籍青州,你會說青州話吧?」
墨鯉點了點頭。
「不知墨大夫何日啟程?」
「明晨。」
「縣衙事務繁忙,明日就不特意相送了。李師爺,代老夫送客。」薛知縣也沒端茶盞,目送著墨鯉離開,直到二堂空無一人,他還搖頭晃腦地琢磨著什麼。
「總覺得他這趟出門,會出事。」
薛知縣心生不祥預感,卻又不像話本里那樣有掐算的本領,不知道禍從何來,只能悶在心裡。
他自言自語道:「秦逯也不知在想什麼,他這徒弟,本事是夠了,卻與世俗格格不入。這世道不太平,怎麼會不出事呢?不過……」
只要不遇到孟戚,就算有事也不會太兇險。
薛知縣想著想著,又放下了心。
***
三日後,平州府麻縣小河鎮。
麻縣附近也有座山,叫做雞冠山,並不是因為它長得像雞冠,而是雞冠本來就像山。此地距離雞毛山不算遠,恰好又在雞毛山的北邊,從地圖上看就是壓在頭頂,於是得了個雞冠山的稱呼。
雞冠山下面有一條河,附近就是麻縣最富庶的鎮子。
這裡可不像竹山縣那麼偏僻,河道連著一條水路,偶爾能看到商隊。
今年特別冷,河面都被冰封住了,往日熱鬧的碼頭也看不到人影。
墨鯉站在鎮口望了望,發現這鎮子比竹山縣城還要大一些,足足有三條街,房舍宅院也多,看來要找上一陣了。
說起薛知縣的女兒,跟墨鯉(外表)差不多的年紀。
薛娘子的夫婿,正是竹山縣那位縣尉陳老太爺家的孫子。
陳縣尉有六個兒子,孫子一大把,多得連陳老太爺自己都不記住。人口多了,吃飯的嘴也多,靠陳老太爺那點俸祿根本不夠,成年的那些人就出門自力更生了,其中有個兒子就在麻縣經商,娶親生子。
薛娘子的夫婿陳重,就出自這家。
早年官宦子弟經商,都用僕人家丁的名頭,商戶實在不是個好名聲,還影響子孫科舉。
陳家就無所謂,反正這世道亂了,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事。
墨鯉見過薛娘子的夫婿,那是個濃眉虎目的大漢,一身的腱子肉,加上曬得黝黑的膚色,隨便瞪下眼睛,能嚇哭一街的小娃娃。
據說他爹娘曾經百般奔走,都沒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嫁過來。結果去了竹山縣探親一趟,就被薛娘子看上了。
一對小兒女歡歡喜喜地傳了兩年信,薛知縣一揮手把女兒嫁出去了。
這事讓麻縣跟竹山縣都震動了,大家都想不明白,這個凶漢怎麼就撈到了天上的餡餅。難道就因為門當戶對?可陳老太爺的孫子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怎麼就是這一個呢?
雖然鄉野人家都希望閨女找個力氣大能養家的男人,可陳小郎這樣的就太離譜了,他那一巴掌沒準都能把小娘子扇飛了。
墨鯉倒不覺得奇怪,反正在他眼裡,人的高矮胖瘦,老病美醜都是那麼回事。
自從薛娘子出嫁之後,墨鯉就沒見過她了,麻縣他也是第一次來。
遠遠的就聽見有炮竹聲響,一堆一堆的人圍在某棟宅邸前,嚷著吉利話討喜錢,宅子披紅挂彩。
墨鯉還沒走近,就看到宅子里出來一個人,街面瞬間一靜,墨鯉趁機走了過去。
「咦,墨大夫?」
這人嗓門很亮,半條街都能聽到。
正是薛娘子的夫婿陳重,他穿著緞面的袍子,臉上颳得乾乾淨淨,只是看起來非但不富貴,反而更嚇人了,像是某個山寨里搶了員外衣裳穿的土匪頭子。
「墨大夫怎麼來了,正巧我妹妹今天出嫁,過來喝杯喜酒?」
墨鯉連忙推辭,說是來給薛娘子送信。
陳重哪裡肯答應,拽著墨鯉就進了門,當初他跟薛娘子成親的時候,人人都是一臉古怪的表情,只有墨鯉與薛知縣面無異色。
「倉促上門,什麼都賀禮都沒有……」
「要什麼賀禮,你又不認識我妹夫。」陳重轉過頭,拉住一個僕人說,「快去請夫人,就說她娘家有信來。」
那僕人唯唯諾諾,急忙拔腿跑了。
不知道為什麼,墨鯉忽然想起薛知縣提到的前朝國師孟戚。
——要說嚇人的本事,陳重也有,只不過陳重是真的長得凶。
墨鯉忍不住笑了,陳重開始吹噓自家釀的女兒紅,一定要墨鯉試試。
氣氛正熱鬧,忽然門前傳來一聲巨響,只見陳宅的牌匾飛了進來,碎成了好幾塊。
緊跟著來了一群提著刀的兵丁,然後是個穿著六品武官服的男人,他眉目陰鷙,冷冷地望向陳重與墨鯉。
「你是薛珠的夫婿?」武官拔刀指著墨鯉。
陳重:「……」
墨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