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仿若無事
墨鯉沒有直接去追蹤劉常等人,他離開小鎮,毫不猶豫地往麻縣縣城去了。
——劉常的病勢兇險,小河鎮的大夫必定束手無策,那些兵丁們只能把人送到縣城。
不管是什麼原因,現在上官出了事,兵丁回去很難交代,只能找當地的衙門,這樣既可以追責陳家,又能讓劉常得到及時的救治。
然而麻縣的這位父母官卻是位袖手縣令,整日不理公務,也不上衙,現在看到這種燙手山芋,必定是裝聾作啞、兩手不沾。
墨鯉把平州的地圖都記在了腦中,剛過晌午他就到了麻縣的縣城,守門的兩個兵丁閑著沒事賭骰子,懶懶散散。看他們的架勢,墨鯉就知道劉常等人還沒有來,他沒進城門,沿著城郭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然後四顧無人。
翻牆。
麻縣的城牆很高,不是為了防山匪,而是擋風。
麻縣在平州最北端,地形恰好是個山坳缺口,每年入冬之後,這裡要刮四個月的西北風,身子骨差的人根本挨不下去。從前朝起,就沒有人願意來這裡任職,麻縣現在這位知縣還是獲罪被貶到這裡的。
城牆擋風,許多的房子都挨著牆根造。
墨鯉落在一排青瓦上,他理了理穿在外面的袍子,悄無聲息地落在小巷裡。
冬日無事的時候,麻縣的街道上總是空蕩蕩的,墨鯉想找個人問路都做不到,他繞了整整三圈,這才發現了市集。
說到藥鋪,大多都在城隍廟或市集的旁邊。
因為這裡的人多,路也好走。
竹山縣不算是例外,因為縣城太小,沒有像樣的市集,每月初一縣衙前面那塊空地可以擺攤,墨大夫那間藥鋪勉強算是沾了市集的邊。
麻縣這個就不一樣了,附近一條街都是大鋪子,大冷的天,還能看到幾頂青布小轎停在布莊與銀樓的門口,只是不見人影,抬轎的腳夫想必去哪兒縮著避風了。
藥鋪的幡子在風裡搖搖晃晃。
墨鯉推開門,一股濃濃的藥草味兒迎面撲來。
櫃檯後面,一位穿著褐色棉袍的老先生正帶著徒弟在抓藥,聽到門響也不回頭。
跑堂打雜的人手腳利索地過來了,他原本是要幫著問客,再幫客人拍掉身上的雪。可是墨鯉這麼一身打扮,看得他有些發愣,麻縣的人出門誰不是厚棉襖大披風,恨不得從上裹到下,這位倒像是一直在屋子裡待著,根本不是外面進來的。
「您是看病呢,還是拿葯?」
墨鯉向雜仆點了點頭,輕聲說:「找人。」
說完也不等對方反應,墨大夫直接沖著那位老先生的背影喊道:「何大夫。」
何大夫正在看徒弟抓藥的分量是否精確,聽到招呼疑惑地回頭一看,臉上頓時出現了意外的表情,他連忙扶著木梯下來,驚訝地說:「墨大夫?這寒冬臘月的,你怎麼到了麻縣?」
說著立刻使喚雜仆去倒熱茶,喚了後面的徒弟來接墨鯉的行囊。
墨鯉的行囊裡衣服沒幾件,主要是藥箱。
何大夫把人迎進了後堂,這才詳細地問道:「聽說雞冠山雞毛山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墨大夫這是出診之後,被風雪堵在外面了?」
墨鯉也治過竹山縣以外的病人,他雖然沒來過麻縣,卻認識何大夫。此刻聽到何大夫這麼想,他也沒有糾正,順水推舟地默認了。
「哎,這可真是!」何大夫一個勁的感嘆,「今年這雪邪乎了,果然老話說得對啊!」
墨鯉端著茶盞的手一頓,疑惑道:「何大夫此言何意?」
「怎麼,你還沒聽說?」何大夫吃驚地看著墨鯉,隨後想到對方年紀輕輕就一手好醫術,平日里不是上山採藥就是出門看診,不像自己這麼悠閑,加上竹山縣的消息又閉塞,墨鯉可能真的不知道這個大消息。
何大夫湊近了些,悄聲說:「平州府傳來的消息,說是南邊的山裡發現了一座金礦,當地的豪強世族偷偷隱瞞下來,私自開挖。今年秋天,事情敗露了,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啊!那家的家主把開礦的奴僕全部殺了,填埋了山裡的一切痕迹,鐵了心不認賬,可是當天夜裡就有人看到山裡有紅光,後來又說鬧鬼,這事越傳越凶。老話說得好,雪要是下得太大,那是有冤屈!」
墨鯉聽到開礦二字,心中咯噔一跳。
然後他又覺得沒有那麼巧,不可能每座山都有龍脈——雞毛山有,雞冠山就沒有,不是嗎?
「先不說這個,我這番前來,還有一件事要辦。」墨鯉壓下追問平州礦山之事的念頭,因為時間不多了。雖然他用了輕功趕路,但是小河鎮距離麻縣縣城並不算遠,劉常等人很快就要抵達縣城了。
「哦?墨大夫有什麼事,老夫能幫得上一定……」
「不是,在下其實是來幫何大夫的。」
墨鯉省略了薛娘子與劉常恩怨過往,只說他路過小河鎮,看到一個六品武官,從一棟宅邸被人抬著出來。
「我恰好站得近,看得真真切切,那人胸口受了一次撞擊,原本只是傷及內腑,需要好好修養。可是他受傷后怒急攻心,猶如火上澆油,一發不可收拾。」
何大夫聽了臉色發白,他就是麻縣醫術最好的大夫,而一個隨時可能沒命的六品官,馬上就要找上門了!
墨鯉嘆了口氣,其實在麻縣這個地界,就算何大夫治不好劉常,也不會有事,但是薛娘子不認識何大夫,並不知道何大夫早年曾經遭遇過一次劫難——何大夫給一位老夫人治病,然而對方病入膏肓無葯可治,那官員大怒,直接把所有來看過診的大夫關進了牢里。
好不容易逃了一命的何大夫,從此對快死的官府家眷、官府中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何大夫無需驚惶,我正是為此事而來。」墨鯉看著何大夫,暗示道,「心脈受損,也還能再挨一日兩日,開了藥方,告訴病患不可動怒也就是了。」
何大夫定了定神,還是心慌。
墨鯉順勢道:「如果何大夫不嫌棄,我願暫時充作藥鋪的大夫。」
何大夫大喜,隨後他茫然地看著墨鯉從行囊里找了塊青黛,在臉上塗塗畫畫。
「這是?」
「小河鎮一面之緣,若是被認出,扯將起來,反而麻煩。」
墨鯉給自己加粗了眉毛,又找了一些黑色藥粉,加入面脂之中給臉糊了一層,膚色立刻變得粗糙微黑。他找何大夫要了一件厚實的棉襖穿在身上,還在腰腹處填了幾塊布巾,站起時身姿改變,微微駝背,轉眼間就似變了個模樣。
何大夫看得目瞪口呆,連聲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
「微末伎倆,怎麼談得上是易容術。」墨鯉又拿了何大夫的一頂狼皮帽戴上,冬天本來穿得就多,如果刻意低著頭,迎面走都不一定看清對方的長相。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喧嘩。
「大夫呢?這裡的大夫呢?快出來!」
「……這麼快?」何大夫倒吸一口冷氣,他一咬牙,出去了。
兵丁們不知道從哪裡找了一頂轎子,現在扶著人進了門,劉常面色如金紙,嘴角還掛著血絲,一副瀕死之態。
何大夫驚得全身僵硬,他幾個徒弟看了這病患臉色,心裡也暗叫不妙,不敢上前。
「後堂,去後堂!」何大夫回過神,張口就找了理由,「這邊再嚴實都有風,去後堂!」
兵丁們手按佩刀,寸步不離的把人抬進了後堂。
藥鋪里一下湧入這麼多人,亂成一團,雜仆看到墨鯉的時候,腦子也沒反應過來這人是誰。
何大夫側身擋住了兵丁一部分目光,讓墨鯉有機會碰到劉常的另外一隻手。
墨鯉搭了下脈,發現劉常平日里就鬱結在心,傷肝勞肺,現在是一起發作,比預料的還要兇險。實際上墨鯉只砸中了劉常的鼻樑,與性命無礙,而陳重那一下也不至於讓人送命,現在這般說是陰差陽錯,卻又透著一絲不對。
墨鯉又混到劉常左手這邊,繼續搭脈。
——劉常體內,居然有一股靈力,正在修補受損的心脈。
這股靈力非常微弱,好像是潛伏在筋脈里,遇到危險才會被激發出來。
墨鯉心情複雜地放下了手,劉常可能吃過一株靈藥,還是有了靈性的,只是身為凡人,根本不能完全化用,只得了一小部分靈華葯精。
有靈性的草木,是很不容易出的!就被這麼吃了,墨鯉很心疼。
然而劉常此人雖然無禮,但罪不至死,既然如此,是生是死,還是看天定罷!
墨鯉悄悄退了,找紙寫了個方子,那邊何大夫也硬著頭皮開了藥方,並吩咐馬上抓藥。兵丁們提著刀要求何大夫親自煎藥,藥鋪的人很不服氣,與他們吵了起來,何大夫趁機跟墨鯉換了藥方,並且照方抓藥。
喝完湯藥的劉常悠悠醒轉。
何大夫板著臉說了一堆忌口,又反覆強調不得動怒。
劉常想到今天的遭遇,臉色就是一白——只要一想,就心口絞痛。
「看到沒有,不可動怒!」何大夫心裡一邊感嘆這方子的靈驗,一邊打量著劉常,忍不住問,「這位官爺可是服用過什麼名貴藥材?比如成型的參、首烏……」
畢竟脈象如此明顯,何大夫也能發現。
劉常這會兒正惜命,不敢隱瞞,隨口道:「一個月前,因在山中迷路,缺少糧食,挖莖塊食用時,似乎吃了一些黃精。」
何大夫這才輕鬆了一些,心裡覺得劉常應該不會死了。
劉常自己也是這麼想,兵丁們見他除了臉色發白,下床亦如走動,都跟高興。
——只要劉常活著回到軍中,後面的事就跟他們沒關係了,管他有沒有病根,葯好不好。
劉常聽到下屬催促他回去,他心有不甘,可一想到這事他就胸口發悶,只能恨恨地說:「暫且饒過這賤人,我們回四郎山。」
等人走後,何大夫進了後堂,見到恢複本來面目的墨鯉,欲言又止。
「何大夫,怎麼了?」
「我聽他們提到四郎山。」何大夫壓低聲音說,「那就是傳聞里有金礦,又鬧鬼的地方!」
墨鯉一頓,隨後他意識到自己出不了關、也去不了天山與崑崙,只怕要一路跟著劉常等人去那座山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