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接天穹
墨大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藥鋪。
剛進家門,他就發現氣氛不對。唐小糖躲在一扇門后,怯生生地往外張望,秦逯負手站在院子里,看著一處牆頭深思不語。
秦老先生沒戴帽子,只披著一件厚外袍,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老師?」
墨鯉下意識地跟著打量那處牆頭。
——有積雪掉落的痕迹,曾經有人翻牆進過院子。
竹山縣雖然稱不上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是作為大夫,墨鯉在這裡還是很有聲望的,其中有他的老師秦逯打下的好基礎,更多的還是因為墨鯉這四年來不斷的治病救人。倒不是說村裡的那些大夫就不用心了,而是他們沒法在大半夜接急診,墨鯉卻是抬腳出門,翻山越嶺根本不算事,腳程還快。
墨大夫經常拎著上門求醫的病人家屬,眼都不眨地跑十幾里山路。
所以竹山縣的人基本都知道墨大夫有一身好功夫,不過百姓對武功的認識很貧乏,在他們心裡,縣衙里抓惡人的秦捕快跟打死過老虎的王獵戶,都比墨鯉的武功高。
至於墨大夫的功夫嘛,那都是在懸崖峭壁上採藥,以及趕夜路練出來的。
墨鯉:……
其他大夫:……
不,他們不會功夫,不是因為葯采少了,也不是因為路走少了,真的不是。
人吃五穀雜糧,總要生病,無論貧富都一樣,墨大夫好說話,暫時付不起診金也沒關係,可是地痞無賴沒有這樣的資格,墨鯉就算治,都要他們痛上幾天再說。這樣得罪不起的人,什麼樣的小賊敢來扒牆頭?
不是墨鯉瞧不起竹山縣那些闖空門的小賊,而是這麼厚的冰這樣大的雪,憑那些三腳貓的本事,怕是連牆頭都上不去。
墨鯉倒退幾步,繞著院牆走了一圈,神情慢慢變了。
竹山縣是個小地方,真正算得上練了武功的人,其實只有三個半,那半個就是秦捕快。其他人都是仗著身體強健,粗通外家拳腳罷了,練得功夫既不成套,也沒有內力。可單是今天這一日,墨鯉就見到了好些個,聖蓮壇的護法聖女就不提了,居然還來了一個爬自家牆頭的傢伙?
墨鯉重新進了家門,唐小糖蹬蹬地跑過來,有些羞愧的對著手指說:「墨大夫,都是我的錯,我被那個人糊弄過去了,真的以為他是推門進來的……」
唐小糖把事情說了一遍,墨鯉終於明白秦老先生為何神情凝重了。
那人進院子之後站著的位置,恰好在秦逯的感知範圍之外,要是再往前走幾步,估計就要驚動秦逯了。修為深厚的內家高手,對氣息十分敏銳,何況來者不善。
「你說他盯著你看?」墨鯉單手把自己小師弟抱了起來,摸摸頭,再摸摸臉蛋。
嗯,很可愛,像是會被人販子盯上的類型。
「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樣,像是要把人刺穿。」唐小糖點頭做強調狀,又大聲說,「這個人我見過,秦捕快說他是關外的參客,還跟牛大叔打聽過墨大夫你的事。」
墨鯉忍不住望向秦逯。
那天他遇到的參客,沒有一個是內家高手啊,怎麼忽然冒出的同夥,跟別的參客都不一樣?而且這是怎麼個情況,這人因為采參的事注意到自己,卻又知道秦老先生的本事,最終目標竟然是沒有灶台高的唐小糖?這三件事的因果關係在哪裡?
秦逯也有些頭痛,他醒來時看到院牆上的痕迹時,那人早就走得沒影了,只憑唐小糖的幾句話,根本搞不清那人是什麼路數,想幹什麼。
「老師……」
「嗯?」
墨鯉抱著唐小糖,認真地問:「你有仇家嗎?」
秦逯一瞪眼,正要說什麼,墨鯉又指著自己懷裡的小師弟問:「您沒有的話,小糖呢?」
「小糖怎麼可能有仇家,他才多大?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山民,連字都不認識,能有什麼仇家?」秦逯一拂袖,冷哼道,「至於為師,跟我有仇的人都下了黃泉。」
墨鯉與唐小糖面帶敬仰,尤其是唐小糖,孩子心性,特別崇拜說書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俠。
秦老先生看到他們的眼神,頓時沒好氣地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就是活得久些,他們沒這種本事罷了。上了年紀的人,就要按時用膳,按時節吃東西……」
墨鯉連忙放下唐小糖,岔開話題道:「老師,你渴不渴,我去燒熱水。」
「小子去給秦老先生沏茶!」唐小糖也跟著一溜煙跑了。
秦逯失笑,這兩個機靈鬼。
葛大娘在衙門那邊忙針線活,晚飯由衙門管,不能回藥鋪做飯。不過這難不倒墨大夫,家裡不缺米糧,隨便整治一番就端出了兩菜一湯。
到了晚間掌燈時分,葛大叔跟鄰里一起回來了,這位藥鋪的賬房先生還帶回了幾個冷硬的炊餅,撕開了泡在肉湯里,滋味很是不錯,唐小糖一口氣塞了兩碗。
葛大娘踏進家門的時候,桌子剛剛收拾乾淨,她興緻勃勃地說起了神龍的事,唐小糖偎進她的懷裡,加上正在洗碗的葛大叔,遠遠望去,他們倒像是一家三口。
墨鯉無聲地望了一陣,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裡。
沒有點燈,外面的雪地反射著月光,屋裡倒也還算亮堂。
這時候如果有一尊紅泥小爐,不管烹茶還是煮酒都是人間樂事,秦逯這麼想著,卻沒有動手,他看出墨鯉有話要對自己說。
「適之,你有心事。」
「……老師,你聽說過龍脈嗎?」
秦逯動作一頓,抬頭問:「誰對你說的?」
墨鯉毫不猶豫地把李師爺賣了。
「薛令君的幕僚,居然賣弄起這些道聽途說的東西?」秦逯很是不滿。
「可是老師,如果不是龍脈的話,白日里出現的那條龍,又怎麼說?」墨鯉遲疑著,又問出了在心底盤桓了許久的話,「歧懋山與別處不同,歷來草木繁盛,走獸眾多,會不會是龍脈的緣故?」
秦逯一時語塞。
作為飽學之士,他非常厭惡祥瑞、仙跡之類的東西。
那些雲現龍相的傳聞,包括山中野獸增加,挖出靈藥等等都被秦老先生認為是「祥瑞」,做官的人都知道,祥瑞全靠吹。如果當權者喜歡聽,那就年年有祥瑞,月月出異象,可以天天變著花樣來。
所以當天上真的出現一條龍時,秦老先生整個人都驚住了。
「老師,我想回山裡看看。」
如果龍脈現世之後,漫山遍野都長靈藥,那白參會化為人形嗎?狐狸呢?蛇呢?
墨鯉有些坐不住了。
秦逯欲言又止,他估摸著自己學生的病又犯了。
——秦老先生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也許墨鯉沒有病,他說的都是真的?
秦逯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他忍不住回憶自己第一次見到墨鯉的情形。
那一年,竹山縣連著下了三天大雨,河流水位暴漲,漫出河道,最終形成了山洪。秦逯根據山勢走向,算出洪水途徑的方向有個村子,連忙前去搭救,結果還是去遲了一步,整座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汪洋,那些黃土茅草壘成的房子被水一衝,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秦逯沿著湍急的水流一路尋找,希望能有幾個人鑽進木桶與木盆里,留得一線生機。
結果來來回回找了三遍,只在一截粗大的斷枝上發現了一個光溜溜的娃娃。
那孩子可能是被嚇住了,也不哭,就這麼抱著樹榦,表情獃獃的。秦逯把人抱了起來,孩子也沒有反抗,不管問什麼,那孩子都不說話,孩童的眼神澄凈清澈,天真懵懂。
秦逯也沒想到,隨便從山洪里撿起的一個娃,就有一副練武的好筋骨,否則他不會撿到孩子之後,就決定把人留下。
秦逯一筆一劃的教孩子識字讀書,教他處世之道、立世之本。
墨鯉是這孩子自己說的名字,他好像除了這個名字,對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他就像普通的孩童一樣,每年長個頭,秦逯親眼看著自己的學生從一個咬著指頭的娃娃變成了如今玉樹臨風的模樣。
怎麼可能是魚妖呢?神怪誌異記載的那些化形妖怪,外表不都是固定的嗎?
「老師?老師!」
墨鯉無奈地看著秦老先生忽然走神,只能連續叫了好幾聲。
「哦,剛才說到哪裡?你想回去就去吧,為師……」秦逯想說自己跟著一起去,可是今天白天發生的事,讓秦逯下意識地覺得不能把唐小糖獨自留下。
墨鯉看出了秦逯的擔憂,他索性把聖蓮壇的事也說了,請秦老先生在家裡看著。
秦逯果然沒有聽說過聖蓮壇,他在山中隱居多年,久不問世事,沒想到世道非但沒有太平,反而更亂了。
「眼下大雪封山,聖蓮壇應該不會再有人過來。」
秦逯沒見過聖蓮壇的人,可是史書上像這樣打著仙人名號,名為傳教實則造.反的玩意多了去了。無非就是宣揚念咒可以刀槍不入,皈依就能吃飽飯發大財,然後拚命魔化不信教的人,教唆百姓去燒殺搶掠。
秦老先生想,如果不是他年紀大了,沒準就收拾行囊出門,一刀把那勞什子教主的腦袋砍了。
「為師明天去縣衙問問薛令君,那聖蓮壇的老巢在什麼地方。」
「老師!」墨鯉大驚,他很了解秦逯的脾氣。
這天寒地凍的,出什麼遠門?秦逯武功再高也是人,戰場上刀槍無眼,動輒萬箭齊發,太危險了。
「別緊張,我不去,小糖還在家裡呢!」秦逯悶悶地說,「既然知道有人在打我們師徒的主意,我自然會把小糖帶在身邊,有了這麼個包袱,我還能去哪兒?」
墨鯉鬆了口氣,連忙向老師告辭,趁著夜色往山裡去了。
寒風呼嘯,一進山中,墨鯉就感到周圍隱隱約約的,像是有什麼東西。
「……靈氣?」
墨鯉疑惑地閉上眼睛,探查了下周圍。
不是靈氣,是一股奇怪的氣息。
墨大夫臉色一變,他想到了自己前幾天睡在泉水裡,忽然察覺到那股氣息,跟這個一模一樣。
墨鯉頓時顧不得人蔘跟狐狸了,他拔腿就往石窟跑去。
越是靠近,那股氣息就越明顯。
終於到了石窟,墨鯉急忙衝進去,洞中鋪著厚厚的積雪,空無一人。
不對,水潭沒有結冰,而且水面上有東西。
月光從石窟的頂端照入水中,銀光成線,水面上有一團白蒙蒙的東西,載沉載浮。
墨鯉倒吸了一口冷氣,小心翼翼地靠近水邊。
那團白霧忽然飄了起來,墨鯉臉上表情變來變去,他感覺到的氣息源頭正是這個東西,他甚至覺得對方在吞食月之精華。
這是什麼?
妖怪?另外一條魚?還是龍脈?
白霧到了墨鯉面前,它只有幼兒拳頭大小,圓滾滾的。
忽然白色圓球里冒出了四個小爪子與一條尾巴,順著墨大夫的袍子滾到了腳邊。
墨鯉目瞪口呆。
這,這好像是一隻老鼠?
不對,老鼠不長這樣,也沒有這麼胖。它毛絨絨的像是一個球,還軟綿綿的,墨鯉僵硬著身體,感受著它身上濕漉漉的水氣,以及細小的爪子壓在鞋面上的感覺。
好,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