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日月交輝
墨鯉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朝著這個白糰子伸出手。
指尖剛碰觸到最外層的絨毛,粘在白鼠身上的水珠就全部揮發了,這滾圓的小東西立刻在墨大夫的鞋面上打了個滾,肚皮朝上,四爪愜意地搭在身側。
——有靈性的動物,還能夠在洞窟里生存,會自己修鍊!
終於找到同類的墨鯉心裡歡喜,對這隻白鼠越看越愛,想要拿出點吃的喂它,結果這次進山太急,他什麼都沒帶。
墨鯉試探著戳了一下白鼠的小肚子。
軟軟的,暖呼呼。
白鼠也不反抗,還用小爪子抱住了墨大夫的手指。
靈力從墨鯉指尖流出,很快得到了回應,胖乎乎的白鼠身上的氣息雖然與這座石窟格格不入,但是它毫無障礙地吞了墨鯉給予的這股靈力,甚至搖晃了兩下墨鯉的手指,彷彿在要求更多。
「你是從哪兒來的?」
墨鯉沒有再逗這隻胖鼠,如果是同類,對方很有可能已經開了靈智。
他猜測前幾天,也是這隻白鼠悄悄摸進了洞窟,撞倒了葯簍,踩碎了冰面。結果自己被驚動之後躍出水面,嚇到了這個小傢伙。
墨鯉摸了摸白鼠的細嫩爪子,既然是鼠類,應該也有鑽地的本事。
那天他查探了整座歧懋山,就沒有想到往地底下找。
再者,這小東西的氣息也太微弱了。
墨鯉忍不住把胖乎乎的白鼠捧到眼前,評估著它的實力,雖然都是妖怪,但是虎妖跟鼠妖有差距的。拿墨鯉自己來說,它的原身是一條魚,十幾年前,歧懋山暴雨不止,石窟被積水灌滿,墨鱗魚兒拚命游入潭底,卻還是被聲勢浩大的洪水沖了出去。它一路掙扎著想要脫離,可是一條魚能做什麼,靈氣又不能阻止洪水奔流,即使費力躍出水面,還是會被水流帶走。
當墨鯉抱住一截斷木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化為了人形。
浮木不大,只能承受得住孩子的體型。
——然後他就被秦老先生撿到了。
那時候墨鯉連話都不會說,路也走不了,大字不識,更不知道人世間的種種危險。如果被人發現了真正的身份,後果不堪設想。
「我的運氣很好,看來你的運氣也不錯。」墨鯉伸手點了點胖乎乎的白鼠鼻尖,後者歪著腦袋瞅了他一眼,又把自己團成了一個球。
「跟我回去?」墨鯉再次把球撥開,跟胖鼠商量。
白鼠搖了搖頭。
墨大夫沉吟道:「也對,洞窟這裡靈氣更足。」
可是他總覺得白鼠的氣息與洞窟這裡格格不入,即使這個柔軟的糰子躺在自己手心,墨鯉也有一種對方隨時可能消失的錯覺,聯想到竹山縣最近出現的異象,墨鯉試探著問:「你知道龍脈嗎?」
出人意料的是,白鼠居然點了點頭。
雖然以它毛糰子似的體型,點頭的動作遠不如搖頭來得明顯。
墨鯉心裡一驚,他把白鼠托到跟自己視線齊平的地方:「你真的知道龍脈?歧懋山有龍脈?」
胖鼠又肯定地點頭。
墨鯉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那,龍脈在哪裡?」
胖鼠踩了踩墨鯉的掌心。
「……」
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體型不能充分表達出正確的意思,胖乎乎的白鼠翻了個身,抬起爪子指向地面。
「在我們……腳底下?」墨鯉從未想過所謂的龍脈,竟然就藏在這座洞窟下方。
想想也有道理,這是歧懋山靈氣最為充裕的地方。
白鼠一爪子揮向潭水,然後拉了一條長長的線,停在了洞口的方向。做完之後,它仍嫌不夠,兩隻前爪宛如抱著松果一樣,比劃出了一個它能囊括的最大空間。
「是靈泉潭?整座石窟?歧懋山?」
墨鯉說到最後一個詞時,胖鼠重重地點了下腦袋。
墨大夫嘆了口氣,龍脈居然那麼大,遍布整座歧懋山,真是最壞的情況。這麼大的一座山,挪也挪不得,蓋又蓋不住,怎麼才能護得住呢?
李師爺說天災人禍,會讓龍脈現世,可是這座洞窟沒有任何變化,他進山以來,一路也沒有看到異常。難道龍脈是一種無形的東西,它的存在跟它的流逝都看不見摸不著?
不應該啊。
人類感覺不到,他是妖怪,竟然也發現不了?
龍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圓胖的白鼠看到墨鯉皺眉出神,它的小爪子動了動,悄悄地團了起來,然後整個身體忽然漂浮起來,直直地撞向了墨鯉的眉心。
它的速度非常快,墨鯉反應過來時,白糰子已經近在咫尺。
墨鯉匆忙避開,正感到莫名,那白糰子一擊不中,居然形體潰散,化作一陣濃霧猛地裹住了墨鯉。
「轟!」
潭水翻湧,堆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激射的水流甚至穿過了洞頂的縫隙,向外噴流。
銀色月光不斷在水波中流轉,緊跟是一道隱約的金華,隨後越來越亮,金銀兩色光芒充盈了整座水潭,同時石窟震動,積雪紛紛融化。
這只是一個開始,歧懋山方圓三百里開始出現輕微的搖晃。
百姓們驚惶地逃出家門,嚷嚷著地龍翻身了。
房毀人亡的慘劇並沒有發生,搖晃雖然明顯,但是幅度並不大,人站在地面上,只能感覺到腳板發麻,不由自主地跟著哆嗦。
就這麼搖晃了整整一刻鐘,震動就停下來了。
人們抱著頭,戰戰兢兢地左右張望,發現房子還是房子,地面既沒有裂開一道大縫,家裡也沒有摔碎的東西。
只不過人人都被高處抖落的積雪撒了滿頭滿身。
也有特別倒霉的人,被碎冰砸傷了。
秦逯把唐小糖護在懷裡,臉色黑得像鍋底,他遙望著歧懋山的方向,心裡止不住的擔憂。
而歧懋山的石窟中,墨鯉的意識正陷入一片空茫的虛無,往上看是刺眼的亮光,往下看雲霧翻滾,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化身成了一股風,一抹雲,就這樣飄飄蕩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看到雲層下面有縱橫交錯的房舍坊市。
遠處有山,河水穿城而過。
城中隱隱有些火光,墨鯉還想再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入目是一座氣勢宏偉的宮城,紅牆琉璃瓦,其形蜿蜒有致,依山而建,仿若長蛇。
殿閣羅列,鱗次櫛比。
最中間的一處宮殿,延伸出去的長長檐角上,有十個模樣各不相同的蹲獸。
「這是……」墨鯉低低驚呼。
老師教過,九為極數,這世上只有一個地方的屋頂有十個蹲獸。那便是坐北朝南,稱孤道寡的帝王召開朝會,受四方拜謁,天下臣服的萬和殿。
雖然如今天下大亂,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扯麵大旗登基稱帝,但是想要建造出這麼大的一座城市,這樣規模宏大的宮殿,卻不是有錢就能做到的。
所以這裡必然是太京咸陽。
咸陽是數朝王都,又名太京,因為每朝每代都喜歡給王都皇城改個叫法,導致記載十分混亂,而且這樣改來改去,寫書著學提到京城時總是很麻煩,動不動就犯忌諱,於是就有了太京這個別稱。
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到了太京?
墨鯉很是茫然,這時一股強盛無比的氣息籠罩了整座京城,而他深陷其中,無力掙脫。墨鯉本能地抬頭,原本刺眼的金光忽然變得溫和了許多,他看見一條龐然大物盤踞在太京上空,萬和殿的房梁只能抵得上它一塊鱗片。
龍,金色的龍。
墨鯉失控地張大了嘴,因為他感覺到巨龍身上的氣息,與剛才蹲在他掌心的小胖鼠一模一樣。
「你是誰?」
「……」
金龍緩緩俯頭,它的身軀過於龐大,眼睛就像漆黑的夜裡忽然亮起的兩個太陽。
墨鯉神情怪異,他感到「自己」被龍捧在了爪上,金龍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墨鯉瞬間感到天旋地轉,再出現時自己好像就有了身體。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了爪子。
等等,哪裡來的爪子?
墨鯉低頭看「自己」,隨後就呆住了。
他有著細細長長的軀體,鱗片烏黑髮亮,腹生利爪,臉側似乎還有長長的鬍鬚在飄動。
——怎麼看也不像是蛇,更不是蜥蜴。
墨鯉木然地抬頭,在金龍耀眼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條袖珍小黑龍,瘦弱得讓人懷疑它營養不良。
不過這感覺怎麼那麼熟悉呢,好像之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墨鯉忽然想到了那隻胖乎乎的白鼠,不就這樣蹲在自己手心裡,軟軟的,看起來無害又乖巧。
被騙了。
墨鯉面無表情,金龍抬起另外一隻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墨鯉。
「來找我。」聲音彷彿天邊的悶雷,伴隨著無數迴音。
「為什麼?」
墨鯉想,他為什麼要跟一條欺騙自己的龍說話。
「你是龍脈,我也是龍脈,保護好你自己。」金龍側過頭,用爪子將墨鯉輕輕一推。
「等等,你說什麼?」
墨鯉震驚,他本能地追問,可是這股狂風將他卷得上下顛簸,等到能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正是在金光銀輝中翻湧的靈泉潭。
「轟。」
水流落回潭中,飛濺的水珠灑了墨鯉一身,他後退數步,直接靠上了洞壁,大口喘息。
洞里沒有龍,沒有胖鼠,那股奇怪的氣息消失得一乾二淨。
墨鯉抹了一把臉,他很快發現自己的身體從未離開過石窟,剛才的景象,只不過是自己意識所見,就像他偶爾會用靈力查探歧懋山一樣。
龍脈、太京……
金龍、黑龍……
墨鯉茫然地坐倒在地,所以自己不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