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花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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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陸小鳳看向百花樓的內部,笑得爽朗:
「正巧,主人家來了。花滿樓,得麻煩你替我招待一下了。」
花滿樓正從百花樓的二樓步下,他的腳剛踏上一樓的木地板,便聽見了陸小鳳笑嘻嘻的聲音。百花樓的主人唇角含著笑意,向陸小鳳的方向轉過了面,溫聲道:「你已經麻煩我很多了,現在也不怕多一件麻煩是不是?」
陸小鳳朗聲笑道:「總之我是個麻煩的人,你和我做了朋友,這麻煩就丟不掉了。」
花滿樓笑著說:「看來我只能儘快去習慣了。」
這是天心月第一次見到花七,他和花家大郎有些像又很不像。比如他看起來要更通透一些,也更要溫和一些。更重要的是,他那雙黑色漂亮的眼睛里空空洞洞,毫無焦距,便是和陸小鳳他們說話時已經轉了面,眼睛卻也是對不上的。
這是個瞎子。一個享受生活,覺得世間滿是美好的瞎子。
天心月見過許多瞎子,但花滿樓無疑是最特別的一個。他看起來甚至不像是個瞎子。
花滿樓試探著將視線轉向了天心月與西門吹雪方向,淡聲說:「這兩位應該便是萬梅山莊的西門公子和移花宮的鳳姑娘了。」
西門吹雪開了口:「花滿樓。」
花滿樓向西門吹雪點了點頭,天心月知道他不見,卻還是向他福了一禮,笑道:「花公子。」
花滿樓對兩人道:「陸小鳳先前告訴我,鳳姑娘想要見一見瓊花。我這屋裡倒是有一株,雖然比不得瓊花觀內玉琢冰雕,幸而尚能一賞。不知鳳姑娘有無興趣去看看它?」
天心月十分高興,她含笑道:「是我的榮幸。」
陸小鳳見花滿樓沒有對西門吹雪表現出太大的排斥,不由鬆了口氣。
花滿樓是個熱愛生活更熱愛生命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對於輕易取人性命的劍客都提不起結交的心來。好在這次想要來賞花的人是鸞鳳,花滿樓也曾聽過「華山絕響」故事,對於昔年抱琴上山的鸞鳳一直存有好奇。抱琴上山也要一戰昔年的松石先生,她的好勝心應該很強,之後又無聞數年——陸小鳳說是因為她被抓進了群芳谷里去。
但花滿樓總覺得有哪兒不對。
花滿樓道:「她當年既然只抱著一把桐木琴就敢闖上華山,可見是個好勝心強之人。這樣的人即使進了群芳谷,我也不覺得她就會因暫時受困而輕易放棄再與松石先生一戰。」
陸小鳳道:「鳳姑娘也不算放棄吧,松石先生去世后,群芳谷才被神侯府澆滅。她就算是想,也沒有機會啊?」
花滿樓搖了搖頭:「不,如果她真如傳聞所言,松石先生病危,無論她處於何種境地,都應該會想盡辦法也要與他再比一次。除非——」
陸小鳳:「除非?」
花滿樓道:「除非她當年與松石先生比試之後,便知道了松石先生的極限。她知道自己輕易便能超越,並且用不了多久。在她明白自己已經贏了天下的第一琴后,便對這個人失去了興趣。」
「她失了興趣,所以松石先生是否在找她、又是否想與她再比一次……這些事情對她而言都已成了俗事,都無需在意。」
花滿樓推導出的答案讓陸小鳳瞠目結舌。按照他的理解,當年「華山絕響」的鸞鳳和他認識的那位鳳姑娘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偽裝,但有些東西卻改不了。
花滿樓口中的鸞鳳是個求勝心強、甚至可以評上一句倨傲的自負之人。移花宮的鳳姑娘則相反,她在群芳谷里學會的東西大多都是為了求生,她也不是個傲慢的人。硬要說起來,她待人接物的習慣與花滿樓倒有點兒像,溫柔可親,像一盞半涼的清水,相處起來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最後問花滿樓:「那你想不想見見她?」
花滿樓很好奇,他很想見一見這位和江湖傳言截然不同的「鳳姑娘」。
他如今見到了,不過兩句話,他便明白陸小鳳說的不錯。這位移花宮的琴師是個聰明謹慎的人,她極為懂得察言觀色,說話從來分寸恰好,與她相處如沐春風,絕不是個恃才傲物,自負倨傲的人。
所以她當年那般年紀,持桐木琴上華山挑釁松石先生,留下「華山絕響」——這件事,當真是如陸小鳳所說,只是一時年輕氣盛,無意失了分寸嗎?
花滿樓有些困惑。
西門吹雪陪著天心月進了百花樓。
百花樓的門大開著,光線從門裡一路撲向正堂懸挂著的漆畫,像是鋪了一條黃金的路。一樓的兩側木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盆栽。說是盆栽也並不合適,因為花滿樓並沒有對他們進行修剪。這些羅漢松隨性所欲的生長,反倒快要將架子給遮住了。
花滿樓引他們上了二樓,天心月剛登上樓,便見到了二樓滿屋芳菲。
三月的春色幾乎要被這層樓攬盡。除了移花宮,天心月再也沒有見過有另一處地方能養活這麼多或名貴或平凡的花種。這些花各自舒張著,誰也不覺得誰輕賤或是高貴,枝椏偶爾搭在了一起,也是棕枝綠葉,分外和|諧。
天心月在這兒站了會兒,忍不住用手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株夕顏,夕顏攀滿了夾子,葉片上還有些花灑剛灑上去的露水,瞧著十分可憐可愛。
西門吹雪在一旁靜靜看著天心月滿眼歡欣,便也靜靜地立著,見著她四處想要看一看,又四處想要探一探。
花滿樓聽見腳步聲,含著笑意道:「鳳姑娘,我說的那株瓊花便在三樓,現在夕陽出現,是賞花最好的時候。不如先去看這株花,屆時見完了,姑娘還可以從三樓往東,夕陽照在瓊花觀的那株瓊花上,會將它染成金紅色。」
頓了頓,花滿樓說:「陸小鳳是這麼說的。」
天心月想起花滿樓是個瞎子,他看不見這滿屋芳菲,卻親手種出了這滿屋芳菲。
三樓比起二樓要空蕩許多。
天心月看見這裡的花架上擺放著的不再是花,而是一些零碎的小玩意,三樓陽光最好的地方擱著一株種植在盆中的瓊花樹。樹上瓊花瓣如玉盤,蕊似金粉,在夕陽的光下似幻似真。
除了這些,天心月還瞧見屋裡最大的架子上整齊的擺著許多的花燈。
從上到下,她數了數,大約得有十三盞。這些花燈各不相同,有牡丹傾國,也有嫦娥奔月,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燈都做得極為精美華貴,世間少有。
她有些好奇,花滿樓難道除了花,難道還喜歡花燈嗎?
就在她扶著欄杆瞧見了陸小鳳口中那顆瓊花觀里「金紅」的瓊花時,西門吹雪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遞了盞茶,垂眸瞧著天心月,說:「花茶。」
天心月愣了一瞬,這才想起先前她說過賞花的話,想要坐在樹下,端著杯花茶。如今樓中的瓊花樹也算是樹了,茶也有了,就差把椅子了。
於是她慢悠悠的說:「茶有了,先生,椅子呢?」
西門吹雪看著她,微微勾著嘴角,他說:「這裡的東西都是花滿樓的,我借不來椅子,但你可以借我。」
天心月瞅著他,抿著嘴角笑,抬手便挽住了他的手,將自己靠了過去。
夕陽微沉,映在瓊花樹上,映得那像是顆金玉雕成的寶樹。
忽然間,西門吹雪和花滿樓都向樓下入口看去。天心月察覺,也向身後看去。
那兒正有一人手裡提著燈,慢悠悠地自樓下緩步而上。
她踏上了樓,瞧見了花滿樓和西門吹雪,眉梢微挑,最後卻是將視線停在了天心月的身上,笑著道:「屋門沒有鎖,我想著許是待天下客的意思。既待天下客,我來賞一賞花,也不至於惹得兩位如此驚訝吧?」
西門吹雪看向了來客,她穿著一襲金粉宮衣,高髻寶簪。眉目間滿是稠艷,笑得漫不經心又十分傲慢。
花滿樓從未聽過來客的腳步聲,倒不如說她的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這是個如西門吹雪一般的高手。
他一時間摸不準敵友,頓了一瞬,首先開口道:「不知閣下是?」
西門吹雪開了口,道破了來者身份:「江廻光。」
移花宮主,江廻光!
廻光並不惱,她甚至笑著回了西門吹雪一句:「差點忘了,恭喜西門公子勝了獨孤一鶴。只是我此來匆忙,並未攜帶賀禮,還請不要見怪。」
說著,她將視線投向了天心月,瞧見她面色妍妍,頓了瞬才笑著繼續道:「阿月,我來看你。」
所以她見著默然不語的天心月,甚至半笑著說了句:「移花宮的宮主是江廻光,西門吹雪怕是不知道你背後是誰吧,江廻光的名聲江湖皆知。怎麼,移花宮的宮主如今住不慣綉玉谷,想要萬梅山莊了嗎?」
她這話說的著實惡毒,連天心月的臉上一時間也失血了片刻。她似是被上官飛燕戳中了最深的痛腳。
她是江廻光的人,她接近西門吹雪另有目的。而這一點,是她萬不敢讓西門吹雪知道的。
上官飛燕畢竟年輕,雖有著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遠沒有的狠辣與絕情,但面對挫傷同類這樣的事,還是讓她從心底里生出暢快的意思來。
她就站在天心月的對面,笑容似黃鶯出谷的那聲鳴叫,清亮又活潑。她是這麼殘忍又天真的,瞧著天心月的痛楚,並快樂的笑了開來。
這是她的本性。
是天心月司空見慣了的東西。
天心月忽然笑了。
像是落敗了,認輸了,投降了。她放棄了一切,只要能保住一樣東西。
她目光盈盈,似是薄春的冰面,稍一用力便會控制不了冰下的湧泉情緒。她努力的控制著,輕聲問了句:「不要告訴他,好不好?」
上官飛燕覺著天心月說這話大概是瘋了。就算是落敗了,像她這樣卑躬屈膝向敵人討饒,可真是浪費了她先前對她升起的萬般警惕來。
她瞧著天心月,眼裡滿是不屑的鄙夷。
可天心月仍是這樣脆弱的、用著僅剩的尊嚴掩藏著那一點源自於對一人喜歡的卑微。那樣的眼神,怕是連石頭都會動容吧。
上官飛燕忽然似想到了什麼。
她尚來不及回頭,便聽見了一聲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霍天青說:「好。」
上官飛燕臉上的表情頓住了。
天心月聞言,眼帘微微垂下,手指握緊,而後又說:「獨孤一鶴那裡,你不要去。」
「我……不喜歡。」
霍天青看著天心月,就像看著自己。即使知道天心月的這句「我不喜歡」怕是全為了西門吹雪而說,他的目光忽也變得柔軟又和藹,連心也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