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礦石能夠移動的話，肯定會一口氣衝進房間。它不能，就只好乖乖等候。

房門大開，房內情景一覽無遺。封雲在門外停步，掃了一眼，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她仍然微笑著。這是她習慣使用的表情。笑得出來的時候，還是多笑笑比較好。

房間里最引人矚目的，是連成一大片的非實體投影監視屏。監視屏幕附近有張長桌。聯絡器、通訊器、生命掃描監測器、其他各種用途的儀器堆滿了大半張桌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比較小的方桌，幾張椅子，兩張似乎十分鬆軟的大沙發。

被血光融掉半張臉的男人，倒在緊貼沙發的地面上。他是這裡唯一的死人。他生前，右手手腕可能也戴著個人終端，但她沒辦法確認這一點。

唯一的死人，以及……唯一的活人。

封雲之所以放心進來，沒有趕緊把活人變成死人，是因為這個活人已經被捆在一把椅子上，打得只剩半條命。

他的臉高高腫起，估計有平時的兩倍大，雙眼腫成兩條細縫，看人時明顯很吃力。這張臉什麼顏色都有，就是缺少正常的膚色。受了這種傷，倒也有一點好處——別人想看出他的情緒態度，是絕對不可能的。

封雲看了看他，然後望向監視屏後方。

那個方向的角落裡，涌動著一團五色彩光。

彩光大小如普通籃球，外層光暈朦朧而溫柔，並不耀眼，卻令人一見難忘，核心的五色光芒中，彷彿蘊含著雷電的威力。這顯然是一種超自然的存在，很難想象，會有人忽略它，無視它，拒絕探尋它背後的秘密。

除非，他們真的看不到它。

礦石的呼喚變成了哭喊，程度之迫切，堪比要糖吃的孩子。

封雲走上前，摸出礦石，背對著那人蹲下來，把礦石按進彩光。她的手浸入光暈時，就像伸進了一團輕若無物的柔軟羽毛，觸感異常舒適。

礦石在她手中發著光，彩光本身也異彩漣漣。所有光輝瞬間湧入礦石，使它內部不斷產生變化。

地面以上的光團迅速消失殆盡。更多彩光猶如泉水，從地下汩汩冒出。礦石向上升起，懸浮在光輝當中，一邊緩緩旋轉，一邊不緊不慢地吸收著周圍的五色光芒。這副景象瑰麗絕倫，還充滿了難言的神秘氣息。

封雲保持半蹲的姿勢，蹙眉盯著它，眼中閃爍著同樣明亮的光彩。

她猜想，五色光芒是一種能量，而五色礦石是承載能量的容器。她無法理解這種能量，更談不上利用，但——

她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椅子上的人問：「你不打算給我鬆綁嗎？」

「呃……不打算？」

封雲像是剛從夢中驚醒，突然記起旁邊還有人。她沉吟一下，款款站起身。礦石懸停在原地，拚命向外抽取彩光。

她先去長桌那裡，拿起一張黑色面具，同時聽到第二個問題：「你不是來救我的嗎？」

「呃……不是？」

「……」

她轉到椅子正面，把面具拉長拉寬，貼在對方腫的發亮的臉上。面具材質柔軟，延展性好，會自動緊貼佩戴者的皮膚。只要用它遮住口鼻，就有防毒效果。

兩人距離拉近一瞬，又飛快地拉遠。上方燈光照亮了封雲的臉。這人咦了一聲，似乎十分意外，說：「是你？」

「你認識我？」封雲詫異地問。

她重新打量了他一眼，打量得極其認真。一眼過後，她確定了，這是一張連親生父母都辨認不出的面孔。何況，他的聲音非常陌生，不像是她熟悉的人。

她的眼神里，驀地多了審視的意味。

「你叫封雲，」這人察覺到不對，毫不猶豫地回答，「你是……你是……」

這個世界以實力為尊，不過，身份和實力一樣重要。他絞盡腦汁，試圖為她想出儘可能體面的身份，終究可恥地失敗了。

他只能說：「你是武嘯的女朋友。」

封雲心臟猛然縮緊，彷彿被無形的大手抓住。難以忍受的疼痛和悲傷捲土重來，使她差點控制不住表情。

這人繼續說道：「你們一起失蹤。武家找你們，已經找了一年多。」

對於他給出的答案，封雲不否認，也不承認。她只是沉默。

這人最後說：「可是……我記得你並非能力者。」

這句話說完，他也沉默下去。畢竟，封雲出生於貧民區，成長於孤兒院，又是區區凡人，若非上大學后，僥倖搭上了顯陽武家的公子，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她。他和她之間，從來不具備共同點，也找不到可以攀關係的話題。

他沉默，封雲反而開口。

她說：「你記得沒錯，我的確不是能力者。」

她退開幾步，抬起槍口。槍口晃了晃，對準長桌上的儀器。在短促而尖銳的射擊聲中，它們一件接一件被打的粉碎。待射擊聲停下，桌上已找不到成形的東西，那一大片監視屏當然也消失了。

它們可能具備數據儲存功能，也可能會把數據即時傳輸到其他地方，不在本地保存。為了保險起見，她選擇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椅子上的人似乎十分鎮定，沒有驚訝或心急的表現，不問她為何會出現，更沒追問她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他一直在觀察她的動作和表情，等她放下槍，才沉穩地說：「如果你幫我，我一定會報答你。」

封雲笑笑，「聽你的口氣，你的報答很值錢？」

這人說：「還可以吧。」

封雲又是一笑，「所以，你是誰？也許你是個名人，但你被打成這樣，我真的認不出來。」

「……我姓霍，霍連城。」

封雲聽完這個名字，一臉無動於衷。

這人只好又說：「我是靈州人，霍奕是我父親。」

靈州霍家和顯陽武家一樣，都是三戰後崛起的新貴。門第有大小之分，時間有先後之差，本質卻是一樣的。這些新貴家裡的子弟，如果自己名氣不夠，報上父母長輩的名字，通常都能令人肅然起敬。

封雲知道霍奕是誰，因此已經明白霍連城的身份。他說他的報答值錢，可以算得上實話實說了。問題在於，她是否看得上這種報答。

她本來就不善言辭，此時更加少言寡語，只是自顧自地思考著。

霍連城緩緩說：「這地方是個中轉站，專門用來躲避搜查，風頭過去才會把我運走。不然，你以為能這麼容易？」

封雲說：「我沒有以為過任何事情。」

霍連城說：「這裡一出事，馬上會有人趕來查看。這群人很難對付。你不想幫我，也最好趁早離開。」

封雲說：「你倒是很坦白。」

霍連城苦笑道：「求人救命的時候，坦白一點比較好。你要是發現我騙了你……」

他不再往下說，意思卻表達得十分清楚。

這副做派縱然無法增加封雲對他的好感，也不至於增加惡感。她緊盯礦石和彩光，左手下意識抄入風衣口袋。口袋裡裝著剛剛搜羅來的戰利品，此外一無所有。

以前她想過許多次，若有離開混沌空間，回到現實的一天，她肯定要利用從空間中得到的好處，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這基本是所有試煉者的想法，好像不這麼想，生活就沒了希望一樣。諷刺的是，她真回來了，卻身無分文，去買份飯吃，都得用從別人身上搜到的錢。

她應該做什麼呢？準確地說，她在乎的人需要她做什麼呢？

武家……

她盡量避免想起武嘯，卻必須要想。一些曾被她刻意忽略的問題，慢慢清晰起來。

混沌空間給她留下了不止一個烙印。其中之一，是異於常人的決斷力。試煉世界的容錯率普遍較低，錯誤往往帶來失敗和死亡。她習慣於在緊急情況下作出決定，而且是正確的決定。

她現在對霍連城這種有權有勢的角色，有點敬謝不敏。按照她的本意，她想直接離開，從正門光明正大走出去就行，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這並非最好的選擇。

礦石吸收彩光的速度極快。在她思考期間，最後一縷彩光也消失了。她走過去，重新握住它。入手的一瞬間，她的手，連同手臂和身體，猛地震動了一下。

她感覺自己握住了一件有生命的物品。礦石本身毫無變化，僅在內部浮出一絲血脈般的律動。這絲律動若有若無，當她嘗試深入感知的時候，它立即縮向更深處。

那居然是一個類似深淵的地方。封雲的意識在它最頂層徘徊一圈，已能感應到那無窮無盡的空虛感。

然後，她聽到熟悉的清脆響聲。聲音悅耳輕柔，正是主神發布信息時的提示。無論信息好壞，它都只有同一種聲音，漸漸的，也就沒人因它而心驚肉跳了。

她把礦石塞進口袋，同時喚出光屏。

光屏顯示出新的字跡：「回歸混沌空間倒計時。」

這行字之後，是不斷變化跳動的一行數字，離歸零，還有五十九分五十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