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影子(7)
英曼靠在椅子里,向議會大廈望去,一位穿著白裙子的女士,拿著一個小包裹急匆匆穿過草地。一輛黑色的馬車在議會大廈和紅石建造的教堂之間駛過。一陣風吹起馬路上的灰塵,英曼猛然注意到下午即將過去,斜斜的陽光昭示出秋天已經逼近。風透過繃帶的縫隙吹到傷口上,引起陣陣刺痛。英曼站起身,疊好信紙,手伸到衣領上面,用指頭輕輕觸摸結痂的傷口。醫生們說他正在快速康復,可英曼還是覺得,如果用根棍子從那裡輕輕一捅,很容易就會從對面穿出來,不會比刺穿一隻爛南瓜更費力。說話、吃飯的時候傷口還是會痛,有時候呼吸也痛。同樣折磨人的是幾年前在莫爾文山落下的臀部的舊傷,一到陰天就痛得鑽心。總而言之,這些傷讓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自己是否終有一天會徹底痊癒,感覺和健康人一樣。不過,走在街上去寄信,以及返回醫院的途中,他覺得兩條腿出奇地有勁兒,聽使喚。回到病房,英曼馬上察覺巴里斯不在桌子旁邊,他的床也是空的,茶色護目鏡擱在那一堆草紙上。英曼一打聽,才知道他下午已經死了。巴里斯走得很安詳。他面色發青,離開桌子回到床上,翻身對著牆壁。死的時候好像是睡著了。英曼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巴里斯的手稿,最上面一張的頂端寫著:碎片,下面連划三道橫線。草稿的內容簡直是一團亂麻,字跡瘦如蛛腿,扭曲崢嶸,塗改和勾抹之處比比皆是,多過清楚的字句。偶爾能看出眉目的不過是東一句西一句,有的時候連完整的句子都不是。正隨便翻看著,一句話突然躍入英曼眼帘:「我們說某日天好,某日天糟,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每一天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對此,英曼是寧死也不會贊同的,想到巴里斯生命最後的時光都花在研究一個傻瓜的話上,不禁黯然神傷。但是緊接著他又看到一行似乎比較有道理的話:「地球上秩序最為井然之處,也不過是一大堆凌亂的垃圾。」這一點,英曼想,他倒是可以認同。他拿起雜亂的手稿,在桌面上敦齊頁邊,然後把它們放回原處。晚飯後,英曼檢查了一番放在床下的行囊。軍用背包里裝著毯子和防潮布,他又把小茶壺、杯子、鞘刀也塞了進去。食囊裡面早已經裝滿了餅、玉米面,還有一大塊鹹豬肉和一點向醫院職工買的牛肉乾。他坐在窗邊,等待一天結束。日落的過程讓人心頭煩亂。地平線上聚集著灰色的陰雲,但當太陽即將沉沒的時候,卻在雲層中覓到了一絲縫隙,一道光線筆直地沖入天空,顏色像燒紅的木炭。圓筒狀的光束邊緣分明,看來就像一支頂天立地的來複槍的槍管,在天邊矗立足足5分鐘,然後突然消失不見。英曼清楚地知道,自然界有時出現的異像,是要引起人們注意,並對之做出解釋。剛才的天象,在他想來,只昭示著鬥爭、危險和痛苦。關於這些,他不需要任何提示。所以這壯觀的一幕真是白費了苦心。他躺到床上,蓋好被子,進城走了一天,英曼已經非常疲倦,只看了一小會兒書就睡著了。此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他醒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屋子裡黑漆漆的,一片寂靜,只聽到些微的呼吸聲、鼾聲,和病人在床上翻動的聲音。窗外只透進微弱的亮光,他看得見西垂的木星在天空中熠熠閃亮。風從窗子吹進來,桌子上,死去的巴里斯的手稿被風掀動,有幾張半立起來,窗外的微光從它們背面透過,像是一個個發亮的小鬼魂。英曼起身穿上新衣服,把捲成一卷的巴特拉姆的《旅行筆記》塞進背包,用帶子把行囊在身上綁好,來到敞開的長窗前向外望去。這是一個幽暗的新月之夜,如絲如縷的霧氣在低空漂浮,天上卻萬里無雲。他抬腳踏上窗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