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畫舫見面
「然後,王爺就這麼簡單地將人放走了。」霍幼絹瞪大了眼睛,聽著秦諾講述之前的事情。
「不放走人,還能殺了他嗎?」秦諾手一攤,無奈地道。
兩人正在一處涼亭中碰面。
如今天氣漸漸回暖,乾枯的樹枝綻放出新芽,有些開得早的花兒已經迫不及待綻放開來,裝點著新春。憋悶了一個冬天,如今京城幾處風景絕佳的景點,都熙熙攘攘熱鬧起來。
城北的太液湖便是其中之一。
很多人家包了遊船,在湖上泛舟賞景。雖然春風還帶著料峭寒意,卻擋不住濃濃新春到來的喜悅。
如今秦諾和霍幼絹正在湖邊的一處涼亭中。兩人當然不是攜手出遊,而是裝作巧遇的樣子。身邊的侍從婢僕都極有眼色地退避到附近,兩人可以談笑無忌。
從林中遠遠眺望,年輕的男女容貌出眾,氣度華貴,天然一對璧人。暢談之間神情輕鬆愉悅,必定是在談論極為可愛的話題吧。然而湊近了聽,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的話題不僅不可愛,反而殺氣騰騰。
「如此狠辣手段,王爺殺了他也不冤。」霍幼絹憤慨地說道。
剛才兩人見面,在她的詢問下,秦諾將私藏兵器案的細節告訴了她。聽得霍幼絹又是驚嘆,又是咂舌,最後憤憤然地說了這樣一句。
秦諾無語,他不否認,有一瞬間,他是真動了殺意,但斟酌良久,終究還是沒有下手。畢竟林嘉是朝廷大員,不是隨便的阿貓阿狗。而且講究人權,重視性命的法治社會生活了二十幾年,狠下心殺人,實在有點兒困難,除了葛賢妃那種自己找死的。問題是葛賢妃你自己死了就死了,還留下這種大麻煩給自己。
霍幼絹繼續道:「就算不殺,也應該交給有司查辦,讓人看清楚這偽君子的真面目。」
秦諾摸了摸下巴,「刑部上下坑壑一氣,就算揭發,他們解釋成為了查案方便,暫時隱瞞著我這個閑王,也難有結果。」
「王爺如此消極的態度,豈不是縱容了那些人之後變本加厲。」霍幼絹滿心反對。
頓了頓,又問道:「林知事為何要如此陷害王爺?」
「應該是十弟的授意。」
「燕王爺?臣女之前也聽說過王爺與燕王不合,但是有這麼……」霍幼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實際上九皇子與十皇子之間感情不好的消息宮裡大都知曉,但兄弟姐妹中感情不好的多了去。霍幼絹自己跟幾位姐妹都感情平平。
但這種設計陷害,恨不得弄死對方的架勢,是普通的感情不好能解釋的嗎?霍幼絹表示不能理解。
秦諾搖搖頭,葛賢妃的死,算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便是面對霍幼絹,也不想再提起。
「也許是因為我們八字不合吧。」秦諾只能苦笑了一聲。
霍幼絹瞪著他,「這種愚蠢的理由就別說了。」
秦諾話語一窒,自從熟稔起來,兩人之間言辭無忌,眼前小丫頭語言犀利,直覺敏銳,根本不是之前自己以為的溫柔款的名門淑女。
「王爺如何肯定林知事是燕王爺的人?」
「一是七哥他從中提醒,十弟的外祖葛長海新近轉任刑部尚書。」
提到秦勛,霍幼絹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秦諾趕緊轉過話題,「也是因為之前在父皇病床前侍疾的時候,聽父皇和十弟對談,知曉林嘉是十弟的策論老師。」正好是在景耀帝駕崩那一夜的對話,所以秦諾印象深刻,再加上秦勛從中提醒,他便推定幕後之人是秦澤和刑部。若是秦澤算計自己,那麼林嘉一定不可能死,順著這個思路,才找到真相。
霍幼絹冷哼一聲,「總覺得此事別有內情。」葛長海雖然名義上是尚書之尊,也不過是他們霍家的走狗罷了。
「王爺知曉前天,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吧。」
秦諾點點頭,實際上他的私藏兵器案能如此迅速地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也得益於這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整個朝廷的注意力。
前天,秦聰在早朝的時候當眾昏迷了過去!
雖然從新年之後,皇帝的身體一直欠佳,三五不時地就要罷朝休息。但出現在朝臣面前的時候,還是勉強能夠支撐的。直到昨天早朝,即將散場的時候,皇帝起身卻突然昏迷了過去。
當時群臣在列,不免引發了一場小騷動。
事後霍太后痛心疾首,斥責是逆王殘黨如此作亂,讓皇帝心痛不已,導致昏迷。
眾人不免又齊齊痛罵了秦健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頓,還有那些攀附逆王的賊臣。然而,一種壓抑的氣氛,開始在京城上層浮動。
「王爺可知,這兩天好幾家準備入宮參選的貴女都報了急病。」霍幼絹說著。
開春之後第一件大事就是選秀,開春以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這場盛事之中,各郡的秀女已經陸續上京,釵環錦緞供不應求,連秦諾名下的香料鋪子的銷量都隨之暴增。
秦聰身體欠佳的消息只怕瞞不住了,很多知曉內情,又心疼女兒的門閥之家開始想方設法退出選秀。
消息傳開之後,只怕想要將女兒撈出來的人更多。
「我們霍家原本五娘是有資格選秀的。卻一開始就報了免選,我原本還奇怪呢。」霍幼絹咬著唇,這件事,霍家應該比任何朝臣都更早知曉吧,自己果然是已經被排除霍家的權利中心之外了。
「皇上的情況只怕不容樂觀。若是皇上病重甚至駕崩,朝中必然大亂。」霍幼絹憂心忡忡。
「賢妃不是已經生下一位皇子嗎?」秦諾還沒有那麼悲觀。
「才幾十天大的孩子,將來如何誰能說得清楚,而且國朝不安,仰賴長君。若皇上支撐時間久還好說,若一年半載就要……到時候只怕就要在三位王爺之中擇一繼承了。」
秦諾沉默了,這個時代嬰幼兒的夭折率高得出奇,一個小嬰兒繼位確實風險太大。
「燕王殿下與我霍家一向過從甚密,也許他是聽聞了你即將與我成親的消息,想要提前剪除未來的對手也說不定。」
霍幼絹的話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秦澤也有可能是恐懼自己成了霍家的女婿之後,霍家轉而支持自己,所以提前下手,想要殺自己?他是否知曉霍幼絹已經被排除霍家的權利中心之外了呢?
從太液湖上遙望岸邊,垂柳縷縷,綠意點點,紅柱綠瓦的涼亭之中,年輕男女相對而立。湖面上煙波渺渺,更襯得那兩人鮮活生動,宛如神仙中人。
一身素衣的大將軍裴翎站在船頭,憑欄而立,遙望著這幅生動的畫面。
不多時,謀士曹琦從後面走上來,躬身行禮道:「主公,您等的人到了。」
見裴翎還在遠眺岸邊,他跟著望了過去。目光所及,是一對年輕男女涼亭相會。雖然看不清楚容顏,依稀能感覺氣度出眾之極。
曹琦搖了搖扇子,調笑道:「鴛鴦成對蝶雙,飛啊。」
裴翎低笑了一聲,轉過身來,「貴客既然來了,上客房一敘吧。」
兩人拾階而下,進了畫舫中央的客房。
推開門,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正坐在客座上。
見到裴翎進來,他立刻起身迎上,然後恭敬地躬身一禮。
看著在自己面前深深彎下的腰,裴翎略往旁邊退了一步,淡然道:「舒王爺不必客氣,你貴為一品親王,裴翎如今投閑置散,實在受不得此禮。」
「小王這一禮,非是為尊卑品級,而是敬仰大將軍的為人。」秦勛目光誠摯,言辭懇切。
他面上保持著和煦的微笑,心中卻如擂鼓般躍動不知。只因為他明白,決定自己一生命運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了。
身為皇子,他對那個位置不是沒有過幻想,但前有名正言順、深孚眾望的太子,後有父皇寵愛,天資卓越的弟弟,自己這個老好人,從來只能在夾縫中求得一絲生存。誰知曉,天下風雲突變,曾經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位置,突然間近在咫尺了。這就是天命吧。
秦勛的笑容和煦親切:「所謂的投閑置散,哈,實不相瞞,小王平日里也只是個閑王,一不涉足朝政,二無實權官職,實打實的閑人一個。只偶爾弄些小生意賺點兒銀子罷了。」
「舒王殿下的生意做得可不小。」裴翎淡然笑道。
秦勛心裡一顫,定神細看對面,依然是那般雲淡風輕的表情。
只是普通的客套話罷了,他竭力安慰著自己。
裴翎繼續笑道:「縱然閑居在家,也聽說過王爺生意財源滾滾來,日進斗金的事情。」
秦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大將軍見笑了,我秦勛就是俗人一個,平日里好些吃用之物,美酒美色什麼的,哈哈,哪樣都需要銀子啊,只好儘力賺錢了。」
「醇酒美人,大丈夫當如是也。」裴翎哈哈大笑。
秦勛徹底放下心來,笑道:「大將軍原來也是爽快人。若早知曉將軍這般平易近人,我秦勛早就上門討教了。實不相瞞,我此生酷愛武藝戰陣,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征戰沙場的名將勇士,心中早對大將軍仰慕已久了。」
「原來王爺也是我道中人,」裴翎笑道,兩人分主賓落座,「今次冒昧將王爺請來,其實是想要請教一事。」
「何事?」
「王爺對當今天下大勢如何看待?」
秦勛心頭一緊,正戲來了!
「如今天下,我大周上承天命,掃清六合,已據有天下十之八九,但北方北朔狼子野心,南邊還有個南陳殘黨,現在叫烏理國了,不省心,急需像大將軍這樣的絕世名將將其一舉掃平,給我大周天下除此外患。」
裴翎微微眯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異色。
秦勛忐忑地盯著對方,不知道自己這個答案是否能讓人滿意。
那一瞬間,他好像回到了五歲初入學堂的時候。面對啟蒙恩師,心中充滿了忐忑和期盼。
「王爺高見,如此只是外患可除。」裴翎繼續道:「那內憂如何解除?」
內憂?秦勛咬著唇,裴翎這是要求自己表態了,畢竟只拿虛幻的大餅出來是不夠的。誰知道自己將來繼位之後,待天下掃清,不會兔死狗烹,或者繼續聯合霍家等權貴,打壓對方的勢力呢。
「我秦勛雖然是個俗人,但也明白一件事,功必賞,過必罰,之前霍家在邊關連吃敗仗,折損我大周精兵強將無數,回來之後竟然只是罰俸訓斥了事。唉,父皇就是這點兒不好,太心軟。論理,我當兒子的不應該如此說長輩,但父皇這些年對霍家之輩一味兒的優容,養得他們越發不知天高地厚。」秦勛搖搖頭,「如此豈是長久之道。」
對面的裴翎不動聲色,這樣的答案顯然沒法讓他滿意。
「其實霍太后這些年行事也未免太……實不相瞞,我母妃困局宮中。如今還要日日侍奉霍太后,看其眼色行事,我這做兒子的日夜難安啊。」
秦勛的母親是霍太後宮中的女官,當年霍太後為了與郭貴妃爭寵,從身邊挑選了幾個美貌出眾的侍奉皇帝。秦勛母妃便是其中之一,承寵之後有幸生下了皇子,被冊封為嬪,但因為根基淺薄,一直依賴著霍太后,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好在秦勛是個爭氣的,性格圓滑周到,不僅霍太后這邊侍奉的好,連秦健那邊也都相處融洽。
裴翎不動聲色:「王爺一片孝心,確實讓人感佩。」
秦勛話鋒一轉,繼續道:「其實之前父皇也意識到了霍家有所不妥,最後兩年,想要壓制收拾霍家來著。可惜天不假年。」他咬咬牙,繼續放大招,「之前三哥,也就是逆王謀反的時候,曾經指責太後娘娘毒殺父皇,此事未必捕風捉影,也許有跡可循。」
話說到這份兒上,秦勛這是赤,裸裸表明,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將霍家連根拔除。
裴翎的神情終於動了,他含笑看著秦勛。「王爺有此決心,裴翎樂見。」
秦勛悄悄鬆了一口氣。這算是順利過關了嗎?然而這一口氣松到半截,突然又輕飄飄拋過來一句話。
「對內對外,王爺已有定論,那麼對天下蒼生,王爺認為該如何應對?」
這個問題倒是早已在預料之中,微一沉吟,秦勛洒然一笑:「哈,我秦勛是個俗人,也是個粗人,那些個大道理我是不懂的,但我覺得吧,這治天下,不外乎內聖外王四個字。對外呢,就要靠拳頭,靠兵馬,靠大將軍這樣的名將精兵。對內,應該鼓勵耕種,休養生息,天下百姓經過這些年的征戰勞苦,也該好好歇息了。」
「王爺有此仁厚之心,是天下蒼生之福。」
……
畫舫水順漂流,在和風細雨中緩緩經過東岸。
東岸邊上的涼亭里,那對風華出眾的少年情侶還在熱切地交談著。
裴翎的目光望過去,眼中隱約浮起一絲笑意。
在客房內侃侃而談的秦勛也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此時畫舫與涼亭已經隔得極近了,他一眼便認出亭中兩人是誰。頓時皺起眉頭,自己這個九弟怎麼也跑來這裡了,還有對面霍幼絹這個賤婢。上次將自己敲暈過去,可恨她將來是自己的弟媳,不能幹什麼了。
不過也無所謂,想當年郭貴妃也是父皇的弟媳婦呢,不也一樣乖乖入宮當了寵妃。若將來自己能登大位,一定不能放過這個小賤人。
只是……他目光落在裴翎的眼神上。難不成他同時對九弟也有興趣?
心中一陣煩躁,霍家有秦聰剛出生的兒子在手中,還有秦澤這個原本就屬於他們一系的皇子當備胎。裴翎只能從自己和秦諾之中二選一了。
自己年齡居長,資質也不差,怎麼看都應該是選擇自己才對。
難道……他是感覺,一個呆傻的傀儡,更容易控制?
一瞬間秦勛的腦海中閃過的無數個念頭,但口中殷勤的話語一直不停,還提起茶壺為裴翎續了一杯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