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14.第 14 章

既靈和馮不羈對著譚雲山的後腦勺,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彼此面面相覷。剛聽完一個夢,又來一個夢,這譚府還真像個蓮蓬,剝兩下,就掉出來個故事。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叫過去,說我在府里悶太久了,該出去透透氣,正好又是過節,玩一天晚上回來還能看燈吃點心……」

譚雲山的書實在太多,找著找著,他就到了書格後面,這下既靈和馮不羈連他的後腦勺都看不到了,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從書格背面那邊傳過來,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書籍太嚴實,隔得聲音有些發悶。

「我很高興,因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著可以坐馬車去城外,運氣好一點,還可以說動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廝們放我下護城河裡耍……」

「我記得特別清楚,娘那次派來陪我的是她最貼身的丫鬟,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卻總是喜歡穿一身黃裙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機會問問她,為什麼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後來一出去,我就忘了。因為馬車沒去城郊,而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山上。那裡有點冷,但漫山紅葉,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層,樹枝上卻還是滿滿火紅,美若仙境,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樹葉可以是紅色的,還有很多我沒見過的鳥在枝頭上叫,一下馬車我就玩瘋了……」

「可惜趕了太長的路,沒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繼續玩,可是還記得娘說晚上回家能看燈吃點心,所以掙扎了一下,還是和翠姐說我想回家。對於當時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決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應了,然後讓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馬車過來……」

既靈起初還聽得津津有味,因為不知是不是陷入兒時回憶太深,譚雲山時不時會在敘述中流露出孩童語氣,煞是可愛。可聽著聽著,就覺出不對來,等聽到譚雲山說翠姐讓他等著,她的一顆心也跟著忐忑起來。

然而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樣無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沒有再回來。我有點害怕,開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迴音,但就是沒有翠姐的。」

譚雲山已經找到了他想找的書,優哉地踱步回來,見既靈和馮不羈都一臉凝重,忍俊不禁:「你們這是什麼表情。」

「少廢話,」馮不羈口氣很沖,像是對什麼人攢著怒氣,卻又無從發泄,「後來呢!」

粗心如馮不羈都嗅出其中不對,何況既靈。

但她不忍心問,只仔細看著譚雲山的眼睛,想從那平靜的眸子里窺見哪怕一絲一毫的真實心緒。

「後來啊,」譚雲山笑了,淺淺笑意一直從嘴角盈到眼底,聲音也柔軟下來,帶上一絲頑皮,「後來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來用樹葉蓋在身上,別說,還真挺暖和的。然後我就看天,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是滿月,月亮又大又圓,玉盤似的,我一邊看就一邊想,那上面會不會住著神仙……」

「再後來呢?」既靈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譚雲山一口氣說完,別這樣不疾不徐彷彿傾訴什麼美好回憶似的,他雲淡風輕,卻讓聽的人心疼,不是心疼這會兒的他,是心疼六歲的那個小小的譚雲山。

「再後來我就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就在譚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譚雲山聳聳肩,語氣驀地輕快起來,顯然後面再沒什麼可供回味的記憶,「他們說我染了風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說沒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紅葉,他們說那不是真的,是夢。」

既靈怔住,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虛什麼是實了,愣愣地問:「所以呢,真的是夢嗎?」

譚雲山不語,而是繞過既靈和馮不羈,坐到自己的桌案後面,把剛剛找到的書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書卷一看便知有年頭了,封皮殘破,紙頁邊緣也已粗糙,但顯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書卷壓了許久,故頁間幾無縫隙,就這樣放在桌案上,像塊發黃的板子。

譚雲山開始輕輕翻動書卷,一頁一頁,不疾不徐。

他翻得認真而溫柔,低垂的眉眼似帶有某種平靜的力量,既靈和馮不羈竟也就這樣耐心下來,安靜等待。

終於,譚雲山的動作在某頁停住,下一刻,他捏著已經翻過的紙頁將書卷就這樣敞開著提起來,沒等他輕抖,一片紫黑色的東西便從頁間落了下來。

那是一片薄薄的徹底幹了的樹葉,顏色紫紅泛黑,邊緣形狀奇特,許是因在書里夾得太久的緣故,水分殆盡,葉面上脈絡分明。

「奇怪,我夾進來的時候明明是紅彤彤的,就像火。」譚雲山疑惑皺眉,自言自語地咕噥。

樹葉很輕,落到桌案悄無聲息,卻砸得既靈心裡發疼。

「在我鞋底下沾著,誰都沒發現。」譚雲山重新抬起頭,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那個帶著童真頑皮的譚雲山恍若幻覺,桌案后的仍是懶懶散散的譚家二少,「他們說是夢,我就相信那是夢,所以把葉子夾進來之後,我就再沒翻過這本書,時間一長,幾乎要忘了。」

「忘個屁!」馮不羈沒好氣地瞪他,「真忘了你能這麼乾脆利落帶我們來書房?這麼快找到壓了十幾年的書?你連丫鬟穿什麼顏色裙子都記得一清二楚!」

譚雲山樂,放下書卷,無辜攤手:「頭腦太靈光不是我的錯。」

馮不羈嗤之以鼻,剛攢起來的一點同情都要被這位少爺給吹散了:「還記得什麼陳年舊事,你敢不敢一口氣都說清楚,別讓我和既靈跟傻子似的瞎猜。」

譚雲山歪頭沉思片刻,竟真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來——

「隔壁陳家少爺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滴血驗親過,驗過了確實是我爹的種才被抱回譚家的,當然他也是聽他爹說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紀的下人說譚夫人……算了,怪彆扭的,還是繼續叫娘吧,說娘除了從始至終都不同意我爹納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納我進門,是譚老夫人,就是祖母堅持,畢竟譚家幾代都沒有第二個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納我進譚家,當然由於也是據說,不排除有人亂嚼舌頭,故繼續存疑……」

「你們倆別瞪眼睛,最後一件確有其事了,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從六歲開始吧,因為大概能看出模樣了,但很不湊巧模樣又和我爹不太像,聽說也不像我親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歡我了,好幾次都問我要不要改名啊,別排『世』了,直接叫雲山才好聽。後來中秋節一過,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當時我還害怕了很久,特別後悔沒早點答應,結果改也改了,還落了個不聽話的罪名。」

譚雲山說完了,馮不羈聽愣了。

他只是隨口一問,哪想過譚雲山居然真的記住這麼多。他下意識看向既靈,總覺得要找個一起驚著的「難友」才安心:「你……怎麼看,那些據說啊聽說啊,有幾分可信?」

「我信。」既靈幾乎毫不猶豫點頭。

這個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任何秘密,所謂的「據說」不過是把「確有其事」披上一層朦朧的面紗。

馮不羈心裡堵得慌,既替譚雲山操心,又替他鬧心:「你才六歲,用不用記這麼清楚啊!」

譚雲山眉眼淡開,輕笑散成輕嘆:「是啊,才六歲,他們怎麼忍心。」

既靈終於在譚雲山眼底發現了一閃而逝的酸楚。

儘管很淺,但哪怕只有一瞬,這人也是真的委屈難受過的。

馮不羈嘆口氣,走過去拍拍他肩膀:「別想了,都過去了。」

譚雲山仰頭看他,真心實意道:「我本來也沒怎麼想。」

馮不羈翻個白眼,感覺難得一腔柔情都餵了狗,隨後道:「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什麼神仙早不來,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為譚家要把你扔出去,他們如果不來阻止,你的仙緣估計就要斷在六歲了。」

譚雲山點頭,早在帶兩個人過來的時候,他就把這些前因後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語的既靈走過來,忽然問:「究竟是譚家人良心發現把你接回來的,還是神仙送你回來的?」

譚雲山抬眼,反問她:「重要嗎?」

既靈沒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葉。

「哎——」譚雲山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極其脆的枯葉沒被既靈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斷碎裂。

看著殘骸,譚雲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幾年都完好無損……」

既靈學譚雲山常見的模樣,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譚雲山無言以對。

馮不羈雖然也很想給這位凡事無論輕重一律不怎麼經心的二少爺一腳,但畢竟剛聽完那些個糟心事兒,難得開口幫腔:「好歹那麼可憐過來的,你就對他溫柔點吧。」

譚雲山不住點頭,一臉真誠地看著既靈,期盼等待。

既靈無奈嘆口氣,過去把碎葉子全攏到手裡,轉身走到窗口,攤開掌心。很快,一陣風便將點點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飄向不知名遠處。

轉過身來,她對著譚雲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記著,這種,不用。」

既靈逆著光,可不知為何,看起來就是很明亮。

譚雲山靜靜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揚:「嗯。」

往事塵埃落定,接下來總該聊聊喜事了。

馮不羈其實已經惦記這件事很久了:「譚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說你有仙緣的事兒給忘了?」

譚雲山道:「沒有啊,清楚記得。」

馮不羈納悶兒:「那你怎麼一點都不激動?仙緣啊,說明你有修仙的潛質,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既靈以為馮不羈是羨慕,可聽了半天,發現他話里話外都是「不解」,倒還真沒半點嚮往。

譚雲山還在耐心解釋:「那仙人說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個緣,世間有緣無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樁。」

馮不羈聽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譚雲啥一時沒反應過來:「也?」

馮不羈瞄了眼「匡扶正義」的某姑娘。

譚雲山瞭然,笑著道:「嗯,不想。人人都說神仙逍遙,可神仙究竟過得怎麼樣,誰知道。況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為虛無縹緲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陰,不值。而且……」譚雲山非常認真地問,「你看我像有仙緣的樣子嗎?」

馮不羈認認真真把譚家二少從頭到腳打量了三遍,最終搖頭。與其說仙緣,還不如說有佛緣,簡直無掛無礙,四大皆空。

「馮兄想成仙嗎?」譚雲山順著話茬問。

馮不羈想也不想就搖頭:「做神仙有什麼好,天帝管著,天法束著,倒還不如做人,頭頂天,腳踏地,一樣逍遙自在。」

宏亮聲音散去,書房沒來由地陷入微妙安靜。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一個有仙緣,一個修行多年隨手捉妖,一個降妖伏魔匡扶正義,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無幾,結果,他們仨就撞上了。

馮不羈最先樂出聲,而後是既靈和譚雲山。

先前那些過往帶來的壓抑,也被笑聲沖淡,重歸角落。

捋清了來龍去脈,確認了不能填井,如何把應蛇逼出來就成了一件相當棘手的事。

應蛇喜水,也只有在水裡才能發揮最大妖力,如今還吃了赤霞星的本體,大可以逸待勞,又怎會輕易離開水井。

一籌莫展,既靈和馮不羈心有靈犀地把目光投向譚雲山。

「不會又要來吧……」譚雲山絕望得想哭。應蛇卷他一次兩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動菜刀,可被同陣營戰友往魚鉤上掛第三回,他總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靈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模樣,半點沒泛起同情,就是想樂:「放心吧,被一個誘餌坑四回,就算你願意,應蛇還不願意呢。」語畢,她又收斂笑意,話鋒一轉,「我就是一直覺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進井裡,應蛇也是從那時起就不斷造洪災淹譚府,那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馮不羈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這個了,怎麼說著說著話就忘了!

譚雲山收斂輕鬆,難得嚴肅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麼東西阻礙了它,而在這場大雨來了之後,這個阻礙它的東西消失了。」

既靈點頭,道:「你想想,這場雨來之前和之後,譚府有什麼變化?」

馮不羈不抱太多希望:「譚府這麼大,天天那麼多人走動,而今又讓洪水淹了一氣,亂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麼好找。」

譚雲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聲音莫名自信,行動也一改懶散,這讓望著他遠去背影的既靈和馮不羈意外地,有了幾分安心。

譚雲山沒讓他倆失望,一個時辰后,他風塵僕僕歸來,滿頭滿臉的泥,懷裡抱著個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約有半臂高,是個年輕人坐著撫琴的模樣,那人微微低頭,全神貫注於琴弦之上,長發簡單束起,不失風雅,雖然低頭,可工匠寥寥幾下,還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還能感覺到他專註的心神。

「就是這個,」譚雲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問,已解釋道,「一百多年前,譚府尚未重修,因地勢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擾,那時的當家人就去廟裡請來了這尊神像,於中庭東側池塘邊修建神龕供奉,自那以後,歷代譚家人皆沒讓其斷了香火。」

「然後你現在……就這麼把它抱過來了?」既靈看著神像那滿身的淤泥,總覺得譚家祖先們不會太高興。

「不是抱,是挖,」譚雲山抬手擦擦臉上的汗,結果抹上去一把黑泥,還渾然不覺,「我自小就在這府里玩耍,每一處什麼樣都刻在腦子裡了,剛剛轉遍所有樓苑、亭台,的確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樣子,但那是每回發水都會被淹的,只有這個例外。我記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災多嚴重,它所在的神龕永遠沒事,但剛才我過去看,神龕已被水衝垮,神像也不見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里摸了半天,才把已經沉到塘底淤泥里的它挖出來。」

既靈圍著神像轉了三圈,有點不確定地自言自語:「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譚雲山道:「我不知道它現在還有沒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物件幫譚府阻擋了應蛇二十年的話,必是此物無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應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沒幾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馮不羈開口。

譚雲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時懵住。

「有沒有法力,試了才知道。」既靈抬手,用袖口輕輕拭乾凈撫琴者臉頰、衣袂上的泥。

兩個時辰后,既靈和馮不羈抱著石像來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譚府空空如也,只他們兩個,還有遠處閣樓上緊張觀望的譚雲山。

明明是下午,風裡卻帶著一絲冷意。

既靈抱著石像來到井邊,腳步沉穩,屏息凝神。

馮不羈從背後抽出桃木劍,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皺眉,忍著疼將指肚從劍尾擦到劍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後,他對既靈緩慢卻堅決地點頭。

既靈隨即鬆手,石像驟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發齣劇烈悶響。

落水聲后,便是一片漫長的寂靜。

既靈和馮不羈都清楚,神像還在往水下沉,只是他們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應蛇。

又或者,以神像殘留的法力浸上他們兩個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應蛇……

咕嚕。

細微的水泡聲,聽在既靈和馮不羈耳中,就像一道驚雷。

咕嚕嚕。

既靈稍稍退後兩步,騰出地方給馮不羈,後者緊盯井口的眼神危險眯起,桃木劍已蓄勢待發。

嘩啦——

隨著水聲,應蛇直躥而出,猶如驚龍!

如今的應蛇並未恢復半人半蛇,仍是原形,只不過體態增大數倍,吐著信子的蛇頭在背部雙翼的襯托下,就像惡鬼!

然而有人比它的速度更快,就在其衝出井口的一剎那,馮不羈的桃木劍已狠狠朝它的七寸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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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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