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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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蛇走了。」
去后廚弄了兩碗素菜湯的既靈,回到房間,就見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馮不羈轉過身來,幽幽說了這四個字。
既靈端著湯碗回來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內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鑼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曉暴雨為何來,洪水又為何退,只管高興就好。
但對於她和馮不羈,這樣的結果只能算圓滿一半。
斬草不除根,來日又是禍害,當年九天仙界不願費勁再去捉這幾隻妖,結果三千年後,害苦了槐城,如今應蛇重傷而逃,誰知道百年後,哪裡又要遭殃。
「要不……」既靈把素菜湯放到桌案上,看向馮不羈的眼睛炯炯放光,「咱們再去護城河那邊探最後一遍?」
馮不羈萬沒料到自己等來這麼一句邀請,哭笑不得之餘,又有些佩服既靈的執著。
應蛇逃回護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虛弱,已不能隨意傷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選擇躲在人跡罕至處乖乖集天地靈氣、吸草木鳥獸精華,回護城河裡,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但既靈顯然要親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們這樣永遠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離開槐城,而既靈話中的「探最後一遍」,其實就是在離開之前,想幫這一城百姓最後再吃顆定心丸。
「行。」馮不羈應得乾脆,義不容辭。
譚雲山知道這裡面沒自己什麼事,很識相地一言不發,只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的兩碗素菜湯,心裡琢磨,一碗肯定是既靈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給馮不羈的還是給自己的?
正想著,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沒等他反應過來,已聽見「呼嚕」「呼嚕」的喝湯聲,然後就是馮不羈一聲滿足感嘆:「哎,好喝!」
譚雲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沒吃東西的既靈爭了,只能失落地看著桌上的最後一碗,悄悄多聞幾口香氣。
「二少爺——二少爺——」
窗外忽然有人喚他。
譚雲山意外,心說譚府的下人都離開避難去了,哪又來個人喊他二少爺。疑惑間,他已來到窗前,就見慣常伺候他的小廝站在後宅前院之中,四下張望,邊望邊喊。
「這裡——」譚雲山大聲應。他現在既靈處,小廝八成是去他的房間尋他,沒尋到,才只能呼喚起來。
小廝如一陣風般跑到閣樓之下,仰頭道:「二少爺,老爺回來了——」
譚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來襲,譚府被淹,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澤,譚員外會客也好,處理譚府的大事小情也罷,只能在後宅茶廳里講究,如今坐上久違的正堂當家椅,看著兩邊牆壁上掛著的列祖列宗畫像,心中十分妥帖愜意。
槐城人敲鑼打鼓慶祝天晴退洪,他們一家三口便也踩著這鑼鼓點速速而歸。
哪裡都不如家裡舒坦,相比槐城人,他們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連日頭都出來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師把妖孽降服了,那還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當然,譚員外也掛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來看看有沒有被法師弄成斷壁殘垣——畢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隨行家僕轉了一圈回來報——除池塘上面懸著破麻繩外,再無不妥。
譚員外放下心來,及至「法師」踏進正廳,已然滿面春風,起身恭迎:「有勞法師了——」
既靈剛一隻腳邁進正廳門檻,見狀連忙回禮:「不敢,最終還是讓那妖星跑了,既靈實在有愧。」
譚員外身體僵住,笑容硬在臉上:「跑、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惡,還得重新修鍊上百年。」說話的是馮不羈。
譚員外看著法師身後忽然站出來的壯漢,一臉茫然:「這位是……」
馮不羈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連忙自報家門:「馮不羈!」
譚員外被如虹的聲音貫得耳朵嗡嗡的,以至於好半晌,才確認不是自己沒聽見後續,而是對方真的就只說了個名字。
嗯,馮不羈……然後呢!
譚員外被卡了個不上不下,但譚世宗早聽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問馮不羈:「法師剛剛說妖星再想作惡還要重新修鍊百年,那請問百年之後它會再回槐城再擾譚府嗎?」
馮不羈被問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這個我也說不準。」
譚世宗皺眉,靜默半晌,忽然對譚員外道:「爹,依我看,咱們還是趕緊外遷吧,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聲調略高,不像給親爹建議,更像嚷給既靈和馮不羈聽。
譚員外也滿心不快,本以為妖星被收,家宅安寧,結果歡天喜地回來了,只是「暫時安全」。但不快又怎樣?別說法師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錢,人家連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們何?
故而,不僅不能無禮,還要怎麼請來的,怎麼恭恭敬敬送人離開。
「瞎嚷嚷什麼。」輕聲訓斥譚世宗后,譚員外又「真心實意」感激一番,「不管怎麼說,我譚府能逃過一劫,全仰仗法師相助……」
既靈和馮不羈聽了一車虛話,終於趕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辭。
這邊無心挽留,那邊急切想走,雙方一拍即合。
譚員外終究是會做人的,主動拿出銀兩酬謝,既靈不要,馮不羈倒樂呵呵幫她收了。譚員外心下安定,覺得自己仁至義盡,遣了譚雲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譚雲山一直送既靈和馮不羈到城門口。
馮不羈問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們一道去護城河看看?」
譚雲山啞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幫不上忙,不添亂就不錯了。」
馮不羈當然不是真需要譚雲山去護城河那邊做什麼,只是有點捨不得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爺——和譚雲山秉燭夜談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沒這麼痛快地說過話了!
有些扛不住馮不羈「戀戀不捨」的眼神,譚雲山下意識看別處,就和既靈靜靜望過來的眼神對了個正著。
譚雲山微微歪頭,用眼神詢問。
既靈索性開口:「你爹真的會聽你大哥的,舉家外遷嗎?」
譚雲山想了想,輕輕搖頭:「難。譚家祖祖輩輩都在這裡,外遷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我爹下不了決心的。」
既靈看著他不甚在意的模樣,沒好氣道:「怎麼說得像與你無關似的。」
譚雲山樂了,聳聳肩道:「本來就與我無關,遷呢,我就跟著走,不遷呢,我就繼續住,如此艱難的抉擇,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夠了。」
「……」既靈無言以對。
不,她感覺跟譚雲山在一起的時候,大半時間都處於這種「我不想和這人再多說一句話」的鬱悶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時時刻刻想給這位二公子一腳,可真等要分別了……
「馮兄,如果應蛇真在護城河裡,別讓既靈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還是儘早道別的好。
譚二公子最終也沒搞什麼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門口,偶爾揮兩下手,目送既靈和馮不羈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見,譚雲山輕嘆口氣,轉身回府。
為什麼嘆息,譚雲山也不清楚,無端就生出一絲惆悵。不過等到看見譚府大門,那絲愁緒便淡得再也抓不著了。
這廂譚雲山回府,那廂既靈和馮不羈已至護城河。
一出城門,便覺日晒難耐,如今到了護城河,馮不羈已經出了滿頭的汗。既靈倒沒這麼狼狽,但也覺得城內比城外舒適許多,驀地,便懷念起那一城的槐樹來。
有蔭蔽日,清風徐來,一方石桌,幾盞香茶,三五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這城郊,除了孤樹雜草,便只剩一條死氣沉沉的河。
說是河也不恰當,因為內里已盡乾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遠處的渡口附近,幾隻小船上吊似的掛在渡口的木樁上,想來原本該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繩索拴著沉不到底,就成了這幅光景。
「不用看了,」馮不羈蹲在河岸邊,也不知哪撿的枯樹枝,隨手往河底一扔,「別說應蛇,連魚蝦都沒了。」
既靈有些發愁地看著河底:「應蛇跑也就跑了,可護城河幹了,槐城百姓怎麼辦?」
馮不羈沒想到她掛心的是這個,有些意外,更多的確實感慨。世上那麼多人修仙,總不入其道,反觀既靈這樣壓根沒想成仙的,卻有一副大善心腸,思及此,難得柔和了語氣:「不打緊,幾場雨就回來了,應蛇還沒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還能控制一方雲雨。」
既靈沉吟不語,似在思索對方這番說辭究竟是真的有底還只是寬慰她。
想著想著,忽然困了。
思緒飄散前的一刻既靈還在納悶兒,雖一夜未眠,但這倦意也來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雲霧,萬籟俱靜,無山水,無走獸,無蟲鳴,無人語,只一片空曠荒涼。
既靈站在原地,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終於,零散的記憶慢慢回籠,組成清晰連貫的圖景——她在護城河邊與馮不羈說話呢!
然而這一眼就能望見方圓百里的地方哪有馮不羈,不,不止沒有馮不羈,而是什麼都沒有,就像道書上說的虛空——天地皆滅,萬物歸元。
既靈有點慌了。她不是沒有過慌張的時候,但今次尤為不同,以至於她直接大聲喊了出來:「馮不羈——」
無人應答,連回聲都沒有。
那一嗓子彷彿被這虛無吞噬了。
但對既靈來講,這一喊倒讓慌張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氣,就地而坐,盤腿調息,同時努力讓思緒清明。
與譚雲山在城門口告別,然後和馮不羈一起來到護城河,接著發現護城河水干,馮不羈說幾場雨就好了,之後她感覺到一陣睏倦……對,就是這個,她感覺到想睡,於是下一刻睜開眼,就到了這裡。
所以……這是她的夢境?
既靈凝眉,對這個推測沒有太多信心,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隨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幾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靈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腦門,好么,還真是夢。
那麼問題來了,一個發現自己在夢中的人能不能主動蘇醒?
既靈一狠心,又給了自己幾下,結果周圍景色紋絲未動,雲還是雲,霧還是霧。
這時候就體現出「同行」的重要了,既靈只希望馮不羈別念那一點點共同禦敵的交情,最好馬上立刻無情地把她從夢裡揪出來……
【真想好了?】
【你的臨別贈言能不能換一換?非得每次都這句嗎?】
不知何處依稀傳來人語。
既靈騰地站起來,警惕環顧四周:「誰在說話——」
【你當我想?】
【行了行了,趕緊走……】
那對話的人似乎並沒有被她干擾,仍自顧自交談。
不過也就到這裡了,聽起來不大耐煩的「趕緊走」后,再沒人說話。
既靈於一片重歸的靜謐中疑惑抬頭,後知後覺地發現那聲音似從天上傳過來的……
「既靈,既靈?」
於馮不羈震耳欲聾的呼喚聲中,既靈蘇醒,頭痛欲裂。這位「同行」如她所願,無情地把她搖晃了個七葷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