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第二部:遠行 第3章(1)
自從湯姆的曾祖父母,喬瑟夫與愛麗思·布克夫婦,像其他成千上萬先民一樣,懷抱著擁有土地的憧憬,千里迢迢西遷至蒙大拿州境內以來,已歷經一百多年光陰。為了這趟旅程,他們失去了兩個孩子:一個死於猩紅熱,另一個溺水而亡。但是他們依舊堅持不懈地跋涉到克拉克河克拉克河,ClarkForkriver,發源於蒙大拿州西南部,西北流三百六十英里入愛達華州潘得雷湖。源頭,在那兒圍下一百六十英畝沃腴的土地,據為己有。及至湯姆誕生時,那對夫婦所開墾的牧場已擴展到兩千英畝。它之所以不僅能夠承受無情的乾旱、洪水,而且抵擋了盜匪侵擾等種種考驗,始終興盛不衰,主要歸功於湯姆的祖父約翰·布克。因此,這座農場最後竟是毀於他本人之手,簡直令人難以理解。約翰·布克是一位擁有了不起的體力,甚至更了不起的紳士涵養的人,生有兩個男孩。當時早年開墾者親手搭建的那間塗著焦油的簡陋小木屋,早已被布克一家居住的平房取代。住屋附近有座高聳的岩壁,是孩子們平日玩捉迷藏和找箭簇的好地方。跑到岩壁頂端,你可以看到河流像護城河般繞個大彎,還可以遠眺庇里耳與熊牙兩山系白雪皚皚的群峰。有時布克家的兩兄弟會一言不發地並肩坐在那兒,俯瞰父親的土地。在年紀較小的那個孩子眼中,那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全世界,丹尼爾,也就是湯姆的父親,全心全意熱愛這片大農場,就算思緒飄過它的界限,也只會加深他所想象的一切都在農場範圍內那種感覺。對他而言,遙遠的山脈就像一堵堵令人欣慰的牆,保護他所珍愛的一切不受牆外的暴亂騷擾。但在長他三歲的奈德心目中,它們卻是監獄的四壁,他巴不得早早逃出樊籠。十六歲那年,他果真做到了。他跑到加州碰運氣,結果白白失去了一大堆容易受騙上當的事業夥伴。馬語者馬語者丹尼爾留下來與他的父親一同經營牧場。他娶了一位名叫愛倫·胡伯的布利基爾姑娘,生下三個孩子,湯姆、蘿西和法蘭克。當初約翰在上遊河濱開闢的土地大多是屬於比較貧瘠的草場,滿山遍野是雜亂的紅秋葵,到處是黑漆漆的火山岩。畜牧這工作,本來就是在馬背上完成的,湯姆幾乎在還不會走路時就已先會騎馬了。他在兩歲那年被家人在穀倉里發現蜷縮在一匹柏雪龍種馬柏雪龍馬,原產於法國北部柏雪區,常作為拉車之用。巨大的腳蹄間,躺在乾草堆上酣眠這段往事,始終是他的母親津津樂道的話題。她說,感覺上彷彿是那匹馬在守護著他。他們通常在春季為周歲小馬進行套上絡頭的訓練,而那孩子總是坐到獸欄的欄杆頂上觀看。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以循循善誘的方式馴服小馬,因此小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另外的馴馬方式。「就像請女士跳舞一樣,」那老人家總是說,「假使你毫無自信,提心弔膽地怕對方拒絕你,兩眼盯著鞋尖,怯怯地上前邀請,自然鐵定碰個大釘子。當然啦,你也可以嘗試抓住對方,強拖她下舞池,不過結果絕對是兩個人都覺得掃興。」他的祖父是個極了不起的舞星。湯姆還記得他在國慶舞會七彩繽紛的燈光下,與祖母相偕舞影翩翩的畫面。他們的腳彷彿在空中滑翔般輕靈,當他騎馬時,給人的印象也相同。「跳舞和騎馬,壓根兒就是一回事,」他會這麼說,「關鍵都在於信任和首肯。也就是說你們彼此得到了對方。男性引導但並非強力地拖拉女性;他在呈獻某種情感,而她感受到了,並且同意與之配合。你們和諧一致,完全遵照感受,隨著對方的韻律而舞動。」湯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充分理解這些道理。他就像學會不同顏色或不同味道間的區別般,漸漸懂得馬語。無論何時,他都能夠判斷它們腦海中的念頭。而且他知道,這是互相的。在他僅僅七歲時,湯姆開始幫助他的第一匹小馬(他從不使用馴服這字眼)發展。湯姆的祖父母在他十二歲那年冬天短短的時間內相繼去世。約翰把整座牧場全部遺留給湯姆的父親。奈德自洛杉磯飛來聆聽宣讀遺囑。他難得返鄉一趟,湯姆對他的記憶只有那雙花哨的雙色鞋子,和他眼中那股被流放的神情。他老是叫他「娃兒」,還帶了樣沒用的禮物:一件當時城市裡的孩子們瘋狂著迷、俗氣得要命的華麗衣服。這一回,他一聲不吭地就走掉了,他的律師就開始訴訟。訴訟一拖就是三年。三年間,湯姆時常聽到母親在暗夜哭泣,廚房裡好像永遠都有一大堆律師和不動產業者,以及嗅到錢味而來的鄰居。湯姆對這種景況一概毫不理會,整日里置身於馬群間。為了和馬兒在一起,他寧可逃學,而正為官司煩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父母也無暇管他。湯姆記得父親在這段時間裡惟一快樂的時光便是他們趕著牲口到夏日牧場那三天。母親、法蘭克和蘿西也都去了,一家五口終日騎著馬夜宿星空下。「真希望您能讓現在成為永恆。」一天夜晚,當他們一家五口躺在地上,望見半輪巨大的皓月霍然躍出山肩之上時,法蘭克這樣說道。當時法蘭克十一歲,並非天生的哲學家。他們全都靜靜躺著,咀嚼這句話。在遙遠的地方,一隻土狼的嗥聲揚起。「我想,所謂永恆,」他的父親回答,「大約就是一長串綿延不斷的『現在』吧!而你們大家可以做到的就是隨時努力過好『現在』,對於上一個『現在』,或者下一個『現在』,都不要太鑽牛角尖。」在湯姆心中,那似乎是他至今為止所知道的最佳的生活秘方。三年訴訟使他的父親宣告破產,最後將整片大農場賣給一家石油公司,在付清訴訟費、雙方律師颳走屬於他們的一份后,剩下的金額便一分為二。從此以後,他們再不曾聽過奈德的音訊,也沒見過他的人影。丹尼爾和愛倫帶著湯姆、蘿西、法蘭克,舉家遷離大西部,在落基山麓買下七千英畝地,還有一片呈放射狀建築的農莊。就在此處,無數高原的土石沖積成一道十億年的石灰石牆,形成一片壯麗巍峨的景觀。日後湯姆深深愛上了這個地方,但當時他毫無接受它的心理準備。他真正的家已被賣掉了,他渴望獨自離開。在幫助父母把新農場經營上了軌道之後,就離家而去。他前往懷俄明,當農場的僱工,在那兒看到許多令他難以置信的事情。牧場上的牛仔時常對馬匹揮鞭動腳,將馬匹鞭打或刺得鮮血直流。在雪利敦附近的一座農場,他終於知道了人們為什麼把那過程稱為「馴」馬英文使用breakahorse一詞,有重挫、毀傷、使之破碎之意。——譯註。他目睹一個男人勒著一匹周歲小馬的脖子,把它緊緊綁在籬笆上,接著捆牢它的一條後腿,然後以短短的時間把它打得服服帖帖。湯姆永遠也忘不了在經過好幾個小時之後,當小馬不得不乖乖任人套上馬鞍以求苟活時雙目之中流露的驚懼,更忘不了那男人愚不可及的得意眼神。湯姆告訴那人,他是個笨蛋,結果和他大打一架,當場被打破了飯碗。他轉往內華達州,在那兒的幾座大農場工作過。無論到了哪一座農場,他總是堅持挑出幾匹最令人頭痛的馬匹,請求上馬馳騁一番。絕大多數與他一起騎馬的人都是早在他還沒出生以前就從事這行工作了。一看見他跨到一匹曾經好幾次把他們之中的佼佼者摔下背的瘋狂牲口背上,那些人無不掩嘴偷笑。然而一旦見識到這男孩的騎馬本領和馬匹的改變,卻又馬上停止竊笑。湯姆遇到過被人的愚蠢和殘忍折磨出嚴重毛病的馬不計其數,但沒有一匹是他不能調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