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第二部:遠行 第3章(2)
這樣的生活他過了五年,得空的時候便回家一趟,父親最需要幫忙的時候他總是盡量留在家中。對愛倫而言,這些短暫的盤桓就像一系列標誌她兒子長大成人過程的快照。他已經長得又瘦又高,在三個孩子當中,相貌較另外兩個出眾,被太陽曬得焦黃的頭髮也留長了許多。她雖然當面指責過他的髮型,背地裡卻很喜歡。即使在冬天裡,湯姆的臉龐依舊呈現古銅色,襯托得他那雙清澈的淺藍色眼珠越發顯得生動。在他的母親聽來,他所描述的生活似乎很孤單。他雖提到好些個朋友,卻沒有一個稱得上親密。他也曾和幾個女孩約會過,偏偏沒一個是認真交往的。根據他自己的說法,在不工作的時候,多半都在閱讀和學習一門函授課程。愛倫注意到他比小時候沉靜多了,只有在真正有話要說的時候才會開口。不過和他父親不同的是,這種靜默不帶任何哀傷的成分,而是帶著一種因專註而造成的靜肅。歲月流逝,布克家男孩的本領漸漸廣為人知。不管他到哪裡工作,總會有人打電話來請教他能否去看看令他們發愁的馬。「你做這個工作,向人家索取多少報酬?」一個四月天的晚餐桌上,當湯姆回家幫忙為牲口烙印期間,他的弟弟法蘭克打聽。這時蘿西已經離家念大學,法蘭克也十九歲了,在農場里擔任專職工作。他有非常敏銳的商業才華,並且在父親深陷官司帶來的陰霾這段時日里,實際負責經營整座大農場。「噢,我沒向他們索費。」湯姆回答。法蘭克放下叉子,瞪了他一眼。「你一毛錢也沒跟他們要?從來沒有?」「沒有。」他又吃下一大口食物。「為什麼沒有?這些人有錢,不是嗎?」湯姆沉吟了一下。他的雙親也都正盯著他看,似乎大家對這個問題都很感興趣。「噢,你們知道,我做這工作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馬。」現場鴉雀無聲。法蘭克微笑著搖搖頭,父親顯然也認為湯姆有點瘋狂。愛倫站起來,開始抗辯似的疊起餐盤。「唔,我認為那樣很好。」她說。這話促使湯姆陷入深思,不過整個開辦講習會的主意具體成型則是兩三年之後的事了。在這之前,他做了一件令全家人大吃一驚的事情——他宣布即將前往芝加哥大學就讀。他所選修的是人類學與社會學兩門課程,總共苦撐了十八個月,而之所以能夠堅持那麼久,純粹是因為愛上了一位在一支弦樂四重奏學生樂團演奏大提琴的新澤西美女。湯姆在一連前去聆聽五場演奏會之後,才有機會和她說上話。那女孩留一頭烏黑亮麗的濃密長發,披在肩后,耳朵戴著和民謠歌手一樣的銀環。湯姆注意到她在演奏時身體擺動的樣子,彷彿整個人都已渾然陶醉於音韻之中,那是他有生以來所見過最引人遐思的畫面。到了第六天的演奏會上,她的視線自始至終投注在湯姆身上。散場之後,湯姆便到外頭等著那個女孩。她走上前來,一句話也沒說就挽住湯姆的臂膀。女孩名叫雷切爾·斐納曼。當日深夜,在她的房間里,湯姆得到了有生以來最美妙的感覺。他看著她點亮蠟燭,見她在走出房間更衣之際對他回眸凝望。他奇怪她為什麼不把耳環摘下來。但幸虧如此,因為當他倆**的時候,燭光便在銀環之中一閃一閃地映出光芒。雷切爾蜷身縮在湯姆的懷抱中,睜著兩眼,閉都不曾閉。看著湯姆目現驚歡、雙手忙於在自己身上游移。她有著一對巧克力色的**頭,茂密的秀髮恰似一張烏鴉的翅膀,漆黑油亮地披覆在她的嬌軀上。他帶她回家過感恩節。她說她一生之中從未這麼冷過。她和每個人都相處得很融洽,即使和馬匹也不例外。她還說,她覺得那是自己今生所見過最美麗的地方。湯姆從母親臉上的表情看得出她心裡在想什麼:像她這種穿著不適當的鞋襪、信奉不合適的宗教的妙齡女郎,絕不是擔任農場主妻子的人選。在這之後不久,當湯姆告訴雷切爾,他已經受夠了人類學和芝加哥,打算回到蒙大拿時,雷切爾當真氣瘋了。「你要回去當牛仔?」她譏諷地問。湯姆回答說是,事實上他心裡的確存著這個念頭。當時他們在湯姆的房間里。雷切爾霍然轉身,氣沖沖揮臂指著塞滿整座書架的書本。「這些呢?」她詰問,「難道這些你全都不在乎?」他沉吟了一下,點點頭說:「我當然在乎。我之所以想休學,這些正是一部分原因。在擔任僱工的時候,不管當時手頭上正在讀什麼,每天晚上我都要趕緊回去接著往下看,書本具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但面對這些長篇大論的老師們,唔……我覺得好像這種東西若是經過太多討論,魔力就會自然消失,很快就只剩下言論了。生命中有些事物就是……就是如此。」她揚起頭盯著他注視了半晌,狠狠掄了一巴掌。「你這笨蛋!」她說,「你就不開口向我求婚嗎?」他開了口。於是他倆在下一周一起返回內華達,兩人心裡都明白這很可能是在錯誤的情況下成的親。雷切爾的雙親氣得七竅生煙,湯姆的父母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在整修河畔那座搖搖欲墜的小屋期間,這對新人一年裡頭絕大多數日子都是在農場主人及眷屬居住的主宅中,與全家大小共同生活。小屋旁邊有口水井和一台舊抽水機,湯姆想辦法讓它恢復了抽水,重建井口外圍,並在濕水泥上書寫他和雷切爾姓名的首個字母。夫婦倆趕在雷切爾生產前及時搬進了屬於他們的小天地。這個小孩取名哈爾。和父親、法蘭克一同在農場上工作的湯姆注意到妻子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她常手持電話,和她的母親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然後終夜哭泣,告訴湯姆,她有多寂寞,這種情緒是多麼糟糕,因為她是那麼深愛他和哈爾,按理應當別無所求。她會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是否愛她,甚至有時還三更半夜裡將他搖醒,追問同樣的問題。這時湯姆會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他愛她。湯姆的母親說生完小孩的婦女有時的確會有這種後遺症,也許他們應該暫時離開農場,找個地方度假比較好。於是他們把哈爾托給母親,兩人飛往舊金山。雖然那一整個星期中,舊金山一直籠罩在寒冷的霧氣里,雷切爾臉上依舊重現笑容。他們一起去看電影,欣賞音樂會,到充滿浪漫氣息的餐廳用餐,可是回到家鄉后,情況反而更糟了。嚴冬降臨,而這偏又是前山居民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大雪長驅直入山谷,沿溪生長的巨大白楊樹林在遍地冰雪中顯得那樣渺小,一陣突如其來的冷空氣,讓他們一夜之間損失掉三十頭牲口,等到七八天之後再敲碎冰層挖出來時,牲口已經硬得像墜落的古代宗教雕像。雷切爾的大提琴匣子立在牆角,上面布滿了灰塵。當他問她為什麼不再拉琴時,她回答說,音樂在這裡絲毫派不上用場。她說,它遺失了,被這裡的整個空氣吞噬掉了。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湯姆在清理壁爐時,無意間看見一條燒黑的鋼弦,並在灰燼之中找到化為焦炭的渦卷狀大提琴頭。他檢查琴匣,裡面只剩了琴弓。春雪融化之後,雷切爾告訴湯姆,她要帶著哈爾回到新澤西去。湯姆只是點點頭,親吻她,把她擁入懷中。她說,其實他和他的家人始終都很清楚她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是一直不肯承認罷了,與其要她留在這麼難以忍受的令人心碎的環境之中,倒不如讓她住到月球表面去。他們之間沒有尖酸的針鋒相對,只有空洞的悲哀。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孩子必須跟著雷切爾,對湯姆來說,這似乎非常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