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第一部:重創 第1章(2)
兩組腳印在通往馬廄的長長車道口會合。兩名少女在極短的時間內前後相繼抵達,一同上山,口中清脆的笑聲一路飄送到谷底。太陽還未出來,夾道兩旁白色尖樁圍籬在雪色映襯下,像籬笆外一垛垛隆起在田野中的東西,放眼望去,恰似滿臉七零八落的疙瘩。這倆女孩繞過峭壁邊緣,消失在挨挨擠擠、恍如包圍在蓄養馬匹的紅色穀倉四周的衛士般的那一大群低矮的建築物里。克蕾斯與茱蒂剛一折進馬廄外院,一隻貓咪便踏破雪面,飛似的向外躥去。她倆停下腳步,站在院子里迅速朝住宅瞄上一眼,看不出有一點動靜。按常理說,當初指導她們騎馬的馬場主人戴爾太太這會兒早該起床打掃院子了。「我們該不該告訴她一聲,說我們要出去了?」克蕾斯輕輕問道。這倆女孩從小一塊兒成長,每個周末都在這裡相見。她們同住在小鎮的上西區,念的都是東區的學校,父親同樣都擔任律師。平常她們兩個卻不會在每周的上課時間裡碰面。她們的友誼,連同她們的馬匹,全都屬於這裡。克蕾斯剛過十三歲,朱蒂比她大將近一歲。對於戴爾太太那一觸即發的怒氣,克蕾斯總是避之唯恐不及,而茱蒂卻老愛我行我素地招惹她。這會兒她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扮個鬼臉,說:「不!她只會大吼大叫地罵我們把她吵醒。走吧!」穀倉裡面溫熱的空氣帶著濃重的乾草和馬糞香。兩名少女攜著鞍轡走進穀倉,關好了門。關在裡面的十餘匹馬如同克蕾斯剛醒時一樣,意識到外面的曉色和平時有些不同,紛紛向前豎起雙耳,從各自的廄舍抬頭張望。茱蒂那匹眼神柔和的核桃色閹馬格列佛一見她走近便發出嘶鳴,把臉湊上前來讓她摩挲。「嗨,寶貝兒!」茱蒂問了聲,「你今天好嗎?」馬匹和緩地倒退一步,好讓抱著飼料的茱蒂有地方推門而入。克蕾斯繼續往前走。她的馬關在穀倉盡頭的最後一間馬廄,每走過一間棚舍,她都輕柔地呼喚著裡頭那匹馬的名字,和它們打招呼。她可以看見朝聖者昂著頭,動也不動,目光一路跟隨著她的身影。它是一匹四歲摩爾根馬摩爾根馬:原產於美國佛蒙特州的一種輕快馬匹。,紅棕的毛色深暗得有時候看起來就像黑的一樣。那是去年夏天,她的爸爸媽媽在極為勉強的情況下買下來送她的生日禮物。他們擔心這匹馬個頭兒太高大、年紀又太小,不是適合她的馬匹。但克蕾斯第一眼看見就愛上它了。他們一家三口搭機到肯塔基看它。這匹馬才被帶出場來,便直接躍過籬笆來審視她。它不讓她摸它,只是嗅嗅她的手,用它頰邊的毛須輕拂著她,然後像個傲慢的王子般猛一揚頭,甩動長尾巴撒腿奔跑,一身毛皮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光澤映射的黑檀木般閃光。出售這匹小馬的婦人讓克蕾斯上馬試騎。從父母互遞的眼神中,女孩知道他們會讓她擁有它。她的媽媽自從脫離兒童時代起便不曾再騎過馬,但一見女兒騎在馬背上,她自然能準確無誤地評斷馬的優劣。朝聖者絕對是一匹良駒,但它肯定是一匹難馴的馬,和她小時候騎過的所有馬匹都不一樣。但克蕾斯一跨上馬背,便可完全感受到在它體內澎湃的活力,知道在它內心蘊含的是良善而不是頑劣。她倆之間一定沒問題,她們會是一對兒好搭檔。她本想替它改個尊貴點的名字,像柯奇士柯奇士:美國印第安人領袖,阿帕契族酋長,約生於1815年,卒於1874年。,或可汗之類的,但向來採取自由主義的母親卻聲明,這事全聽克蕾斯的,只是照她看來,替馬改名字不是件好事。於是朝聖者依舊叫朝聖者。「嘿,漂亮的馬兒,」走到馬廄前,克蕾斯伸長了手對它說,「誰是我的伴侶啊?」它讓她摸摸自己鼻翼邊柔軟的細毛,但只是一下,馬上就昂起頭退開。「你的性子可真急。來吧!咱們先在這裡把準備工作做好。」克蕾斯進入棚舍,脫掉蓋在馬身上的氈子,將馬鞍掛到朝聖者背上。它像往常一樣稍稍避開,而克蕾斯則吩咐它別動。她一面輕巧地為它綁緊肚帶、套上韁轡,一面對它訴說穀倉外的情形,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把蹄刷,開始有條不紊地清除它每一隻腳上的沙土。她聽到茱蒂已經牽著格列佛走出它的馬廄,於是趕緊系牢朝聖者的肚帶,很快她就一切準備就緒啦!她倆牽著馬匹走到庭院,趁茱蒂回頭關穀倉門的空檔,讓它們站在院子里打量雪景。格列佛低下頭嗅了嗅,迅速得出結論:那是它曾見過無數次的東西。然而朝聖者卻很驚詫。它用蹄子刨雪,看見白雪移動,不由得大吃一驚。它嘗試像比它年長的格列佛那樣去嗅它。但它的鼻子吸得太用力了,以致打了個大噴嚏,逗得倆女孩哈哈大笑著奚落它。「也許它從未見過雪吧!」茱蒂說。「它一定見過。難道肯塔基不下雪嗎?」「我不知道。恐怕是!」她的視線越過克蕾斯,望向戴爾太太的住宅,「嘿,走吧,我們快出發,否則就要吵醒那位嚴厲的女人啦!」她倆牽著馬走出庭院,來到草場,跨上馬背,緩步徐行,越過草場,走向通往林地的籬笆門。它們的足跡斜穿過潔白無瑕的雪原,在雪原上畫出一道完美的對角線。當她們抵達林地時,朝陽終於升到山脊一方,在她們背後的山谷灑下斜長的黑影。到了周末,克蕾斯的媽媽最討厭的就是那疊堆得像山似的、非讀不可的報刊了。它就像某種害人的火山熔岩,重重疊疊,整整囤積了一個星期。每一天,她漫不經心地把各種周刊、所有她不敢當垃圾任意丟棄的每一版《紐約時報》堆積起來。可是如果等到周六還不去管它,那堆小山就要「吃人」啦!再加上禮拜天來的厚厚的《紐約時報》,若是不趕緊行動,自己就會被活埋在裡頭。那成千上萬被釋放到人間的詞句,那所有辛辛苦苦努力的成果,只會讓人感到內疚。安妮把另一疊刊物往地上一扔,有氣無力地拿起《紐約郵報》。麥克林寓位於中央公園西區風格優雅的舊建築八樓。安妮兩腿縮在胸前,坐在窗口邊的黃色沙發上。她身穿黑色緊身褲,配淺灰色長袖圓領厚運動衫,赤褐色的短髮紮成一束粗短的馬尾,在從背後射入的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紅似火焰,陽光將她的影子投映到起居室對面的沙發上。這是一間粉刷成淡黃色的長方形房間,其中一頭一排排陳列著不少書籍、幾件非洲工藝品和一架大鋼琴,另一頭則在細如釣絲的陽光下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光。要是安妮回頭的話,就會看到幾隻海鷗正昂首闊步地踏著蓄水池上封固的冰面行走。即使是在下雪天,即使是星期六早晨,還是有好幾個慢跑者出門來,咚咚咚咚地繞著圈子跑步。等看完報紙以後,她也要出去跑一跑。她拿起茶杯淺啜一口,正要把郵報當垃圾丟掉,忽然在一個她向來略過不看的專欄里瞥見一條隱藏在其中的短新聞。「我真不敢相信,」她大聲嚷著,「這卑鄙小人!」她「砰」的一聲把茶杯放在桌上,快步拿起話機,撥好電話號碼,一腳輕輕敲著地板面窗而立,等待對方拿起電話。蓄水槽下有個老人腳穿溜冰鞋,頭戴一副大得離譜的耳機,正朝著樹群這邊死命踏步;一位婦人忙著呵斥整隊綁著皮帶的小狗,那些狗兒身上全穿著毛線外套,腿都非常短,非得連拖帶滑兼跳才能夠前進。「安東尼,你有沒有看到郵報?」安妮顯然吵醒了她的年輕助理,不過她可沒想到要道歉,「他們登了一篇有關我和費克斯的東西。那個小東西說我炒他魷魚,還說我捏造新發行量。」安東尼說了幾句同情的話,不過安妮要的可不是同情。「你有沒有唐·法羅周末的電話號碼?」他走開去查。外面的公園裡,那帶著整群狗的婦人已經不再訓斥,正在努力把狗們拖回街道。安東尼告訴了安妮她要的號碼,她匆匆記了下來。「好!」她說,「回去睡吧!」她掛掉電話,立即撥通法羅的電話。唐·法羅是出版集團方面衝鋒陷陣的律師。自從六個月前安妮·格雷夫斯(在工作上,她一向使用娘家的姓氏)被介紹到這裡擔任主編,以拯救那份岌岌可危的雜誌以來,他就成了她的同盟,甚至是朋友,他倆合力剷除守舊派勢力,使刊物「大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