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第二部:遠行 第8章(3)
麗芝和哈利在這一帶都沒有任何熟人,因此安妮事先已在靠近拉胥摩爾山的一家小旅館訂了個房間。她從未參觀過紀念碑,老早就盼望能帶克蕾斯來一趟了。可是等她們將車停到空曠的停車場時,天色已經昏暗,而且又下著雨。安妮心想:住進這裡,惟一的好處就是不用跟她從未見過,而且永遠不會再碰面的東道主客客套套地交談。所有的房間全是根據不同的總統命名。她們住的是亞伯拉罕·林肯房。貼在薄木板、張掛於每一面牆壁的印刷品上,他的須髯特別突出,電視機上方也張貼著一段摘自蓋茨堡的演講文字,其中一部分被一張宣傳成人電影的光滑的厚紙板給遮暗了。房裡並排陳列著兩張大床,克蕾斯整個人癱在離門較遠的那張床上。安妮出了房間,回到雨中探視朝聖者。那馬兒似乎已漸漸習慣旅途中日復一日的奔波。當安妮踏進它面前狹隘的防護地盤時,在拖車上窄小馬棚中的它已經不再暴跳如雷。它只是側步退到昏暗的角落。在安妮掛上新的乾草袋,小心翼翼地將飼料和飲水桶推到馬兒可以觸及的位置時,她可以感覺到它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除非等她走遠,它是絕不會碰它們的。她嗅得出它的敵意,心裡既激動又慌張,因此在關上拖車門時,一顆心怦怦然猛跳個不停。回到房間時,克蕾斯已經換下衣服,背朝外側躺在床上了,安妮根本看不出她是真的睡著了或是在裝睡。「克蕾斯?」她柔聲詢問,「你不想吃點東西嗎?」沒有反應。安妮想獨自上餐廳,卻又不忍心。她洗了大半天熱水澡,盼望熱水帶來身心的舒暢,結果卻洗出了一肚子疑問。滿室懸浮的空氣中的蒸汽嚴密地包圍著她。拖著兩顆受創的心,讓早期拓荒者某些瘋狂的行徑再度惹人厭煩地重現,她究竟在幹什麼?克蕾斯的沉默和這一路上一處處空蕩蕩的景物,突然間讓安妮感到寂寞得嚇人。為了消除這些念頭,她把雙手順勢伸入兩腿間,拚命拒絕承認剛剛泛起的麻痹,直到終於不得不扭動腰肢,來迴轉動,屈服於那難以抵禦的感覺。當天夜裡,她夢見自己正和父親一同走在一座白雪皚皚的山脊上,如同地道的登山者一樣吊著繩索,然而實際這卻是他們從未做過的事情。在他們下方,山脊的兩側各有峻峭的石崖冰壁直直地插入虛空。他們置身於一片雪檐上,一片薄薄地突伸於外,她父親說是很安全的堅硬雪層。他走在她的前面,扭頭對她露出像她最喜愛的照片中那樣的微笑——一種滿懷自信,宣稱他就在她的身邊,一切都沒問題的笑容。就在他露出笑容之際,越過他的肩頭,她看見一道罅隙正朝他們曲曲折折分裂開來,雪檐的邊緣開始迸散、潰離,跌落到山坡,她想放聲大叫卻發不聲音。就在罅隙快裂到他們所在的地方時,父親回頭看見了,他飛快地往下墜。安妮看見兩人之間的繩索突然在他的身後急遽抽動,猛然領悟到想挽救兩人惟一的方法就是往雪檐的另一側跳。因此她凌空沖向山脊的那一頭,不料並沒有感覺到繩索急遽抽動、固定,反而自由落體般墜下虛空……她們昨晚很晚才睡,等她一覺醒來已經天色大亮了。外面的雨下得比昨天更大。整座拉胥摩爾山鏤刻的一張張石臉都被遮蔽在雲幕中。接待區里的那位婦人說,天色是不會放晴啦!就在不遠處,她說:還有另外一座她們或許有機會一窺全貌的石雕——一座巨大的瘋馬雕像。「謝謝!」安妮說,「我們自己可以找得到。」她們用完早餐,付完賬,把車開回州界,由州道進入懷俄明,沿著惡魔塔和雷霆(桑德)盆地南緣,再越過袍德河,直上雪利敦。到了這裡,雨才總算停了。在這兒,她們不時看到頭戴牛仔帽的男子開著小貨車、大卡車來往穿梭,其中有些人會碰碰帽檐或揚起一隻手向她們致意。在他們通過的時候,照耀於尾狀裝飾上的陽光在翎毛中形成無數小小的彩虹。她們在天色已晚時進入蒙大拿,但安妮既未感到如釋重負,也沒有任何成就感。她一直拚命努力不讓克蕾斯的沉默將她打垮,一路上她不斷把收音機轉來轉去,收聽電台里播放出來的佈道節目、關於牲畜的報導,和許多她聞所未聞的鄉村音樂。根本沒用,安妮感覺到自己存在於因女兒的憂鬱所造成的壓力,與自己持續膨脹的怒氣中間那點越縮越狹窄的縫隙中,再也無法忍受。就在距離蒙大拿近四十英里處,她既沒看、也不在乎會通往何處,將車開下一條偏離州界的車道。她想停車,卻似乎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地方。附近有棟孤立在路邊的大俱樂部,安妮抬眼望去時,它那霓虹招牌正一閃一閃地亮著,在漸漸暗去的天色中顯現令人驚慌的紅艷。她將車開上一座小山,路過一家小咖啡館和一片零零落落、前面有塊髒兮兮的長條形停車場的低矮店鋪區前。兩名留著長發、頭戴插有翎飾的牛仔高帽的印第安人站在一輛破舊的小貨車旁,注視著拉力雅和拖車接近。他們目光中的某種神情讓她感到心煩意亂,於是她繼續往山上開一段路之後才右轉停車。安妮熄了火,動也不動地靜坐車中。她可以感覺到後座的克蕾斯正注視她。終於,那女孩開口了,口氣相當謹慎。「接下來怎麼辦?」「什麼?」安妮扯高嗓門。「瞧,已經關閉了。」路旁,有塊寫著「國家紀念館,小巨角戰場」的牌子。克蕾斯說得沒錯,按照上面所寫的開放時間,那地方確實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經關閉了。想到克蕾斯竟如此誤會她的心情,把她想成是跟觀光客一樣刻意來到這裡,安妮火更大了。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注視著她將會產生什麼後果,只有筆直凝視前方,做個深呼吸。「這究竟要持續多久,克蕾斯?」「什麼?」「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一陣漫長的沉默。安妮望著路上一團滾草滾草:產於美國西部,秋季時其莖在近地面折斷並隨風翻滾,故名滾草。追逐著自己的影子朝她們奔來,拂過車廂,從旁邊掠過,她扭頭望向克蕾斯,女兒避開視線,聳聳肩。「唔?我的意思是,就像現在這樣嗎?」安妮說,「我們已經開了將近兩千英里路的車,而你就一直坐在那兒,不吭一聲。你和我往後都要一直這樣下去嗎?」克蕾斯低下頭,撥弄著她的隨身聽,再度聳聳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們掉頭回家?」克蕾斯苦笑一下。「你說,是不是?」克蕾斯抬起眼皮,斜瞅向車窗之外,假裝成一副無動於衷狀,但安妮看得出她是在竭力強忍淚水。耳中傳來重重的踏步聲,是朝聖者在拖車裡頭走動。「因為假使那是你的希望……」克蕾斯猛然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她,整張臉都氣歪了,眼中的淚水已然滾滾流下,無法阻止流淚更讓她加倍憤怒。「你在乎什麼!」克蕾斯凄厲尖叫,「你做決定!一向都是你做決定!你假裝在乎別人想要什麼,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全是狗屎!」「克蕾斯!」安妮輕輕呼喚,伸出一隻手來,卻被克蕾斯一把甩開。「不!不要管我!」安妮盯著她端詳了片刻,打開車門,徑自下車,迎著風高高揚起頭,茫然地開始信步行走。經過一片松林,馬路通往一片停車場和一棟低矮的建築,兩者都顯得無限荒涼。她繼續往前走,循著一條小路繞上山麓,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四面被黑色鐵欄杆包圍的墳場旁。小山巔上有塊紀念石碑,安妮走到這兒,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