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片兒(4)
白天的時光,紙片兒依然是孤獨的,小鑼一樣噹噹急響的心跳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盡。她坐在屋門前的石頭台階上,邊睡邊捏泥人。烏克為紙片兒想出一個麻醉神經的好主意,就是在每天睡覺之前喝上幾大口苞谷燒。這是一種酒精味很沖的劣質白酒。喝了這種酒,紙片兒就可以專心睡覺,從而得到真正的安歇。每天夜晚,紙片兒上床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烈酒,她的臉頰帶著醉態的嫵媚和疲乏睡去,那種神經質的眼神、動作以及過敏的表情反應都變成麻木的寧靜。整整一個夏天,紙片兒與烏克都是在這種醉意朦朧中度過的,在流動著藍顏色的深情與純凈中過去。他們的故事,一直延續到炎熱悄悄消失的時候。可是,接踵而至的帶著涼意和霧氣的秋天便奪走了這一切,把他們從溫情里拉出來。從十月里那個光禿禿的荒涼的夜晚以後,紙片兒重又掉進憂鬱和虛空中,白茫茫的一團團霧氣從此包圍了她。就在那天晚上,紙片兒也許是預感到了什麼信號,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她蜷縮成一小團,發白的嘴唇冰涼冰涼,心口上的小鑼吵得她無法入睡。單腿人烏克給了她許許多多的撫慰,她還是不能安靜下來。最後,她猛喝了兩杯烈酒,就昏睡過去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以後。那天,太陽已升得老高,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外祖父的寬敞的房間里,躺在自己原來的小床上。她神思恍惚,彷彿聽到輕輕飄飄的一個老女人和一個老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說了些什麼她全然沒有聽到。但是她知道那是外祖父和母親。後來,她得知了那天夜裡的一切。那天夜裡的事,她只記得夜闌人靜的時候,她剛剛從焦慮和一陣陣針扎似的心口疼痛里寧靜下來,她感到自己在一潭清涼柔軟的湖水上漂浮,那水質清香纏綿,拍打著她的身體,連最細微的部位彷彿也得到一種輕柔的壓力……正在這時,她聽到一陣轟鳴的貓叫,聲浪此起彼伏。然後,她就覺得自己被一條船似的東西托走了。半途中,她好像記得自己睜開過眼睛,身邊是一片閃爍的繁星和空曠氣息,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又昏睡過去。就在那天深夜,紙片兒的外祖父在蓄謀了整整一個夏天之後,終於開始行動了。他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將軍,拄著拐杖,率領那群肥頭大耳的貓,從鎮東邊悄悄摸到鎮西邊。貓們走路無聲無息,像一群黑影在移動,輕巧得人不知鬼不覺。貓們與紙片兒的外祖父感情至深,非常體察他的心意。它們隊伍整齊,昂起腦袋,彷彿一群小老虎,在進軍途中沒出一點亂子,甚至連正在患傷風感冒的貓也沒咳嗽一聲。很快,它們穿過了空蕩蕩的鎮子,來到古廟外邊的空場上。這時,天上的星星白得耀眼,像一隻只晶亮的玻璃球,把黑黢黢的土地照得白光燦燦,只見貓們踏起的塵埃在空中游移翻滾。紙片兒的外祖父站在隊列前邊,俯身環視一下陣容,然後把三個手指頭插到嘴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口哨。於是,貓們衝進烏克的茅屋,團團圍住他,然後從頭到腳無一處漏掉地撕咬起來,從床上咬到地上,從屋裡咬到屋外,戰役只進行了十分鐘,單腿人烏克就血肉模糊地動不了了,他身上所有的血管全部被咬斷。這些事,是紙片兒經過三天昏睡以後從外祖父與那些貓的對話中得知的。這種超越了死亡本身的精神幻滅把她徹底擊垮了,她整天處於昏睡狀態,那張慘白的臉使人感到她身體里沒有一滴流動的熱血。她躲在沒有陽光的地方邊睡邊捏泥人,沒有話,也沒有流淚。天氣涼爽下來,污水河兩岸蒼蠅的營營聲消散了。鎮子里的各種古怪的樹木漸漸失去活力,軀幹開始扭曲,葉子黯淡發灰。整個鎮子被一種陰鬱所籠罩。紙片兒再也沒有去鎮西古廟裡那間茅屋。她被一種恐懼緊緊懾住。在那種像裹屍布一樣冷酷的白天里,她僵硬地佇立在木屋前的石階上,兩隻交叉著的骨架清晰的手,壓在心口上,向鎮西長久地張望,細細地察看天空掠過的每一隻飛禽,特別是看看有沒有兀鷹在古廟上空盤旋。她那因整天昏睡然而又沒有得到真正安眠的眼睛蒙著一層滯呆的憂傷。一直到鎮子里瀰漫起一股腐爛的臭味,人們才嗅著鼻子找到這股味兒的發源地。鎮上的幾個男人用腿踢開烏克那間破茅屋。在一天夜裡,借著藍綠色的月光,把他的屍體倒栽蔥似的丟進了污水河。事情就這樣簡單地平息了,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亂流鎮繼續著麻木無爭的日子,依然是什麼事情也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和好奇。在這個小鎮,沒有人感到過新鮮和乏味。紙片兒被這一經歷糟蹋得很厲害。最初,她還能邊睡邊幹事情,到後來有一陣她完全陷入幻覺的虛空中,四肢僵硬,眼神和脖頸不能轉彎,甚至不能站立和走動。外祖父先是請來了巫師,這位巫師看也不看紙片兒,閉著眼冥想了半天,然後在距離紙片兒八丈遠的地方盤腿而坐,哼哼唧唧又打嗝又放屁,還打了差不多五十個噴嚏,折騰一晚上,紙片兒沒一點動靜。最後,外祖父還是請來了那位幾年前曾判斷紙片兒是由於懶惰和明顯的憂鬱症才不肯講話的老大夫。他給紙片兒灌了很多紅紅綠綠的藥片,又在她的肢體上像敲小鼓似的按摩了三天三夜。最後,她終於長長地干叫了一聲,然後像打擺子似的抖了好幾天,慢慢恢復了肌體的活動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