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片兒(5)
後來,紙片兒常常像一具抽幹了血肉的魂靈的軀殼,腳底下打著晃兒,鑽進那片幽深寧靜的原始野林,那些深厚的腐爛葉子、荒涼的藤蘿以及林子里那種古怪的清香,全都提示著一種溫情的回憶。她躲在那棵樹冠很大的刺楸樹陰影里,神情木訥地坐上大半天,沉浸在由孤獨而產生的衝動里,一直到墨藍的天空悄悄點亮了星星。到後來,這件事簡直成了她的生理需要。她每次從林子里出來都彷彿死過一次,面色蒼白,還透著一種灰綠,看上去和眼白一個顏色。然而,她的滯呆的憂傷彷彿消淡了一些。她在林子裡邊經歷了一場死亡的幸福,她需要這種死亡。然後,她可以寧靜地度過好幾天的踏實日子,一直到下一次的孤獨襲來,她便全身哆嗦著鑽進這片原始野林。冬天來到鎮上。這年冬天發生一件事,頭一次讓鎮上的人們感到震驚。那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颳了一場沒有方向的夜風之後。十二月份的一個黎明,鎮上起早的人忽然發現天與地換了個兒,以往清澈的天空變成冷重的鉛灰色;大地覆蓋了一層梨樹花似的鬆軟潔白的東西,像一片片連接的白雲。一些棉絮狀的團團從空中灑落下來。在這個南方的水鄉小鎮,下這麼大的雪是幾輩子罕見的奇事。人們隔著玻璃窗,跪在床頭向外邊張望。一些人真的以為天地換了個兒,於是拚命倒立以適應新的世界。這一天,鎮子里一片闃靜,沒有一家動煙火。人們小心翼翼打開半扇門,試著伸出一隻腳在雪地上踩一下,然後又退回到屋裡去。這一天之所以讓鎮子上的人能夠產生震驚,以至於幾年之後人們一想起這一天還會臉呈土色,不單單是因為下雪,就在這一天夜裡發生了一件讓鎮上所有的人感到生命遭到威脅的事。那一天深夜,大雪悄悄降臨之後,污水河裡一陣翻騰,幾百隻水耗子反常地爬上河岸,它們像一片片在水上漂浮的樹皮,呼啦啦向鎮子東部進軍。那隻黃褐色長著小狗一般肩寬體大的水耗子王走在最前邊。它們是來報幾代冤讎的。紙片兒家木屋前用竹子圍攏成的圓環形籬笆,被東倒西歪的風颳得伸手攤腳散在地上。水耗子們輕巧地越過去,在木門前站住。正像幾個月前,紙片兒的外祖父率領貓們襲擊單腿人烏克一樣,它們賊頭賊腦,咬破玻璃窗紙,一個個跳進屋裡,按照既定的作戰部屬,兩隻水耗子對付一隻貓。它們在一分鐘之內全部咬斷了貓們的喉管。與此同時,水耗子王對準紙片兒的外祖父那滿是皺紋的乾瘦的脖頸咬下去。整個戰鬥一聲沒響地結束。然後,它們踏著雪毯在夜幕的掩護下逃回污水河。鎮上的人是在大雪停了之後臨近中午時分才發現的。一個年輕人沿污水河岸那串古怪奇特的印跡——那像小花瓣似的痕迹已被大雪覆蓋了一半——來到紙片兒家,發現了這幕血淋淋的慘狀。那年冬天,下了好幾場這樣的大雪,人們在恐怖中盼望著陽光。當白茫茫的雪片覆蓋鎮子的時候,鎮子里好像空蕩蕩的什麼都不存在,顯得荒涼而孤獨。當那些白雪在陽光下流成泥湯時,整個鎮子看上去齷齪、骯髒又醜陋。對於亂流鎮,那年冬天是黑暗、憂傷的日子。人們開始關注大自然的魔力。雪和血在人們的心目中纏連在一起,以至於幾年之後,當有人提到那年的雪時,多數人在幻覺里看到的是血。紙片兒已經完全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她依然很瘦,沒有什麼分量。她一天一天習慣性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下邊睡邊做著什麼。曾經一度明亮嫵媚的眼睛變成一潭乾澀的黑暗,它睜得大大的,沉溺在幻覺里。她的嘴唇發白地向外翻著。過路的人都能聽到她那噹噹急響的心跳聲和她在睡眠里偶爾發出的古怪的低吟。「醒一醒,」每天,一個老女人都走過來搖晃紙片兒的腦袋,「該吃飯了。」於是紙片兒站起來去吃飯。她那亞麻布的白色長裙裹著她衰微蒼白的身體,像一縷白色的光線在移動。她的嘴唇輕輕地軟弱無力地翕動著:荒漠,荒漠……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