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痕(1)
我聽到一隻鶴在我的體內撲翼,它的軟軟的涼涼的腳爪在我的左腿上踏出微微的異樣的感覺和響聲,那小爪子的印跡如同一朵一朵土黃色的花瓣灑落在我的左膝蓋骨上,夜是這樣的黑沉和靜寂,世界彷彿被罩在一個巨大而絕黑的墨鏡底下,使我邁不出我的腿……接著,我就被一陣隱隱的找不準地方的疼痛感從睡眠中攪醒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左腿在疼,是那種真真切切的疼痛。於是,我習慣性地伸出手,在這本應熟睡的夜晚里撫摸我那條疼痛的腿。可是,我的手觸碰到的卻是平展展的床板,應該伸展左腿的地方空空蕩蕩的,那地方像煙囪裡邊冒出一縷圓圓的青煙,感覺中存在著,實際上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我這才醒覺過來。我的左腿的確不存在了,一年前,它像一截外表完好卻內里被蛀噬的木頭,從手術台上被醫生們抬走了,輕而易舉得彷彿是那條腿自行邁開腳步離我的軀體而去,走向實驗室的解剖台,再不回頭。雖然後來的解剖實驗證明,我腿上的那個小小的腫瘤完全沒有必要用一條腿的代價來解決,它只需一個不大的切除手術就行了,可是,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左腿。這的確不是夢,但我的左腿真是像夢一樣不翼而飛了,它失蹤在一場人為麻醉的夢境里。我甚至可以看到當時幾個醫生如同卸下一管炮筒一樣把我的左腿從案台上扛走,而幾分鐘以前,它還與我的肢體相連為一體,瞬息之間它就成為一個死去的零件被放置在遠離我軀體的另外一個地方,令我無法接受。在我的左腿離開我的一瞬間,我似乎就只剩下半條命了。記得在我的傷口癒合之後,我常常被習慣所驅使,從床上或椅子里站起來就走,上半身做出欲將大步流星的傾斜姿態,以為我那以往柔美而修長的左腿依然完好無損地長在它原來的地方,以為它以往那裊裊婷婷的步風一直尾隨著我,從未離開。結果,可想而知,我一個猛子倒卧於地,迅雷不及掩耳。在我柔弱的軀體與冰涼的硬邦邦的洋灰地無數次擁抱之後,我才終於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左腿。我曾經對著鏡子反覆觀看那殘肢的斷頭,鮮嫩、鋥亮得猶如嬰兒的頭蓋骨。在鏡中我看見一大片清澈的水,一株看不見的帶鋸齒的有毒的樹枝或水草暗中刺傷了我的大腿根部,然後我的整條左腿就順著水流**折折漂走了,安靜而完好。它的順理成章甚至使我懷疑它從來沒有真實地存在過,它不過是前世的一個回聲隱現在我的身體上,如同我們所有的未來都將是過去一樣。再見,我的左腿!可是,一年之後,在我已經接受了這個悲痛的事實之後,這幾年,我的已經不存在了的左腿忽然疼痛起來,那絕不是幻覺中的疼痛,也不是舊日的傷口在疼,而是整條不存在的左腿真實存在著一樣在深深地疼,以至於幾次把我從睡夢中攪醒。我閉著眼睛,立刻就聞到客廳那邊龜背竹在半睡半醒中發出的綠的氣味。電冰箱微弱的嗡嗡啟動聲依稀可聞,猶如小提琴高音弦端凄涼的顫音,隱隱約約、絲絲縷縷沿著昏暗的光線傳遞過來。一株樹,一幢房屋,一個伴侶,一個家,多麼美好,如果不是我的左腿……我知道,我必須使自己眼下的關於腿的全部記憶退化得如同公元前那麼遙遠。此刻,夜色正朝著清晨的方向緩緩流動,天空的光亮彷彿一隻巨獸張著大嘴,一點一點吞噬著黯淡的顏色,窗外已經有了昏弱的光芒,樹影的輪廓懶懶散散地投射到窗帘上。耳邊一陣熟睡的低低的鼾聲,它均勻得彷彿是從樹葉上連續不斷地掉落下來,又如同遠處流水的潺潺聲,灑落到我的枕邊上。他離我的身體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聞到他呼吸到我的臉孔上的熱氣所含有的一種好聞的樹脂的清香。可是,他卻無法感覺到我的腿疼,這個與我相依為命的人,這個像我的手足一樣息息相關的人,我沉重的疼痛對於他卻如同遠處的一塊沉默的石頭,無法真切地傳遞到他肢體上。我腦子裡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以前曾在哪本書里看到的話,大意是說,使你感到孤獨的從來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最親密的人。又是一陣深深的隱痛襲來,這個感覺再一次驅散瓦解了我對於血肉相連、唇齒相依這些美妙詞藻的信任。我嘆了嘆氣,揉揉眼睛,開始搖晃他的肩。「我腿疼!你醒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眼光像霧靄中駛來的一道溫馨的汽車微光。他撫了撫我的頭,語音含混不清地說,「哪條腿疼?」我沒吭聲。停了一會兒,他似乎才醒轉過來,意識到自己詢問的失誤。他說,「噢,我怎麼忘記了。」「不,是我的左腿在疼。」他把手從我的頭髮上輕輕下滑,移動到我的左胯處停住,撫摸著那單薄而尖銳的胯骨,嘆了一聲,「你在做夢吧,它已經不在了。」「它像在一樣疼。」我委屈起來。「你肯定感覺錯了,是不是那條好腿在疼?」「不是。那種隱隱的疼正從我的左腳尖沿著小腿肚往大腿上爬呢。」「不會的,你肯定弄錯了。」他耐心而肯定。「它的確在疼。」我說,「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這會兒的姿勢,以及它和我的右腿相觸碰的溫熱感覺,就像你的手掌摩挲著我的胯一樣。左膝蓋底下的血管突突在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