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痕(2)

殘 痕(2)

「別傻了,你已經沒有左腿了。」他堅定而柔和地說,似乎是讓我徹底死心似的。我有點急了,提高了聲調,「的確是我的左腿在疼,整條左腿!那已經沒有了的整條左腿!你難道不明白嗎!」他一點也不急躁,依然用剛才的語調說,「可是,這是不可能的。」「現在這不可能已經成為事實,它正在疼,隱隱地疼。」我幾乎叫了起來,「是我知道我,還是你知道我?」「別鬧了。」他輕輕在我的脊背上拍幾下,「我像你一樣知道你。」我的淚珠順著鼻樑流到枕巾上,「這才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如果你像我一樣知道我,那麼這會兒你的左腿就會感覺到疼痛!」潮濕的晨霧懸挂在窗外,要下雨的樣子。微弱的光線起初與四周的黯淡抗爭,這會兒光亮顯然一步步逼走了夜色,衣架上的亞麻衣服的輪廓已依稀可見,像一個失去頭顱的人縮著肩,卧房裡淡栗色的傢具也塗上了一層不均勻的光澤。清晨六點鐘是一塊巨大的布,它將掀開被夜晚蓋住的生活,此刻這塊布已經捲起了一個角。我看見了身邊的這張臉孔,他正在疑惑不解地看著我,一隻眉毛高挑起來,而另一隻眉毛依然伏卧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奇特表情。他這樣凝視了我一會兒,不再與我爭論,又在我的脊背上拍了幾下,說,「睡吧,再睡一會兒,天還沒亮透呢。」我獨自望著天花板度過了內心孤寂的天明之前的一段時光。清晨,我小心地穿上衣服,盡量躡手躡腳地不發出聲響。我不想弄醒他,因為在天色微明之際他又睡著了,睡著前他含含混混說了一句,「天亮我們去趟醫院吧。」我說,「再說吧,也許有什麼東西暗中作祟呢。」我將客廳的窗帘拉開窄窄的一條縫,一道細弱的光線漏射進來,窗子並沒有打開,外邊石板小徑上自行車的吱吱噶噶聲就鑽了進來。我動作輕緩地洗漱收拾,然後我比往日更加謹慎地打開房門,房門吱扭一聲,我聽到卧房裡床上有了動靜,是坐起來的聲音。我沒有及時溜出房門,而是開著門仔細聽著卧房裡的動靜,那邊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我返回身向卧房依然微黑的光線裡邊探頭張望,我似乎聽到他迅速躺下的聲音,待我的視線落到床上時,我看到他故意翻了一個身,佯裝沒有醒來的樣子。模模糊糊的光線里彷彿有什麼暗中的舉動發生著,我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異樣,然後我就離開了。我早早地就一個人上了路,疲倦地拖著一條假腿,在這座吞沒了我的左腿的混亂的城市的街道上一聲輕一聲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潔車在馬路上轔轔響著。有一隻怪鳥忽然飛過來,它像一張彩色的布片在我眼前盤旋飛舞,尖叫了幾聲,就棲落在路邊的樹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髒兮兮的黯淡。多少年來,我一直偏執地認定,清晨天空大氣層的顏色是這一天是否順利的關鍵。我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天空,心裡湧起茫然的淡淡的無望。人的兩條腿就像白天與黑夜、現實與夢想、今天與明天的微妙組合一樣,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習慣在這座蒙著面具的分不清夜晝的模糊城市裡,單腿行走,學會接受殘缺。記得小時候玩一種叫蹦房子的遊戲,小朋友們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種玩不完的夢想的遊戲,我的左腿似乎在那時候就融化在這種奇妙的遊戲當中了,以至於長大成年之後依然很不情願走進真實的空間。這會兒,我的手裡攥著一本書《圓錐、鑿子與詩歌》。我打算一個人單獨去看醫生,當然我心裡並沒有懷揣多少希望,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夠向醫生說清楚,我的那條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來總是鬼使神差地隱隱地疼。剛才我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在樓道口拐角處,我先是聽到一陣不規則而又持續不斷的敲擊聲,乏味的砰砰聲被擊打得極富激情。然後,我望見了埋伏在拐角陰影里的那張臉龐,那是一張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子的臉,她正在樓梯口的陰影處專註地忙著什麼,手中上上下下揮舞著一隻鎚子。我仔細觀看了片刻,看清她原來正在用力砸壞一雙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頗為認真,彷彿在精雕細刻地製作一雙鞋子一樣。我不解地隨便問了聲,「你在做什麼?」她頭也沒抬,繼續著手中的敲打,用一種聽不清的低語似的嗓音說,「清早我已經把這雙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轉身,覺得哪兒不太對,又把它撿了回來。」「為什麼?」我有點奇怪。她抬起頭,沖我吃吃笑了兩聲,一顆門牙擠到嘴唇前面,眼帘大大張開著,露出眼球底下一條模糊的白線,她的嘴唇又緩慢地噓動起來,「這鞋子雖說舊了,可哪兒都沒壞,若讓別人撿了去,豈不白白佔了便宜!」她低下頭,繼續充滿激情地用鎚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擊聲過後,她的身體都會顫抖地搖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撿了回來,我要把它砸壞了再扔,而且,要分別扔到兩個垃圾箱里,讓它湊不成對!」她的臉孔湧上來一股仇恨與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我噢了一聲,沖著她的那顆閃閃亮亮的門牙的缺隙說了聲再見,就一拐一拐地離開了。她顯然忘記了我這種單腿人是用不著非把鞋子湊成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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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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