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痕(5)

殘 痕(5)

我遲疑片刻,說了句,「挺好。」「我說是嘛,沒有的腿怎麼還會疼呢!」我心裡木獃獃的,猶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氣刮落的樹葉一樣,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彷彿是自言自語,「我們還是吃飯吧。」我不想這會兒再討論這件事。我已經察覺到,我的腿疼這件事使他產生一股隱隱的緊張不安。日子就像公園裡的旋轉木車,人坐在上邊貌似左旋右轉的,其實無非就是一個模型,持續不斷地沿著幾條既定線路行進。按照我們的規定,周六的夜晚應該是我們在床上進行那個習慣性儀式的時間。我們躺在床上,房間里熄了燈,窗帘拉開著,光線若隱若現朦朦朧朧,床頭小柜上邊的收音機被調在F93頻道,那是正在播放輕緩的音樂節目。他把一隻手攬在我的肩上。這一切熟悉的背景氛圍就如同一張到了位的許可證。我忽然說,「你知道性這東西像什麼?」「什麼?」「它像我們的生物現象在疲乏厭倦中的一個大哈欠,可是,哈欠並不能真正解決困意。」「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是說,像我們這種**,實際上只是把問題擱置一邊、假裝不存在的最簡捷的辦法。這件事現在好像也只是一個概念,一種秩序了。」「你要是認為不該做,我們就不做。」「這不是該不該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該佔領的地方。我只是在說生活的激情這個問題。」「你不願意?我們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嗎?」「我不喜歡『做』這個字。」隔了一會兒,我嘆了一聲,又說,「你為什麼不願意正視我的腿疼呢?你雖然在我的手術單上籤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責任,我從來沒有怨過你。」我側過身朝向他,把一隻手放在他結實的胸脯上。我聽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彷彿是一個長條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裡邊只裝了一把鎚子,正在敲打著尋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視著他,他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起有點稀疏起來,飽滿的額頭底下一雙木然的大眼睛帶著幾分迷茫的神情。「我只是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條沒有了的腿,它怎麼還會疼呢!」他沉默了一陣,繼續說,「我現在無論做什麼事,既不強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懸在哪兒擱不定,不知怎麼回事。」他的臉孔在黑綢睡衣的襯托下,蒼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磚,閃閃發亮。我一把把他攬在懷裡,彷彿攬住自己的那一條無辜的大腿。他的身體有些微微搖晃,我抱緊他就像在茫茫無邊的深水中抓住一隻救生圈一樣。我閉上眼睛親吻他的臉孔,他的臉頰冰冷而濕潤,幾條看不見的皺紋像樹枝一樣刺得我眼睛發疼。我聽到他埋在我懷裡抑制的細若遊絲的抽泣聲,那微弱的聲音從他的脊梁骨向後腦勺方向一閃就不見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顫了一下,「你哭了嗎?」他立刻從我的胸口上抬起頭,沖我笑了一聲,「沒有啊,好好的,哭什麼!」他想了想,欣喜的樣子說,「明天我們去永勝公園好不好?我們初戀的地方,那時你的腿還好好的。」我忽然有一種本打算推開一扇陰影里的門,可是那一扇門卻不存在了的撲空感。在永勝湖熠熠閃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們的小船搖晃著,夏季晃眼的白雲從湖水的這一邊橫亘到湖水的那一邊,水面上刻出一道道細微的鋸齒形的光痕,四周籠罩著一片凝滯不動的奇怪的光暈。湖水周圍是一圈肅然挺立的樹木,像是等待著什麼。我們本來是來這裡尋找初戀的感覺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邊,心事重重,一聲不吭。我從倒映的水中觀看他的臉,那臉孔上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是一隻空白的錶盤倒映在水中,時間凝滯在這行將就木的老人似的臉孔上。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個什麼秘密等待他破譯。我無聊地拿出一面小鏡子看自己,但是,無論我怎樣調整鏡面的方向,我都對不準自己的臉孔,我只看見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從鏡子裡面回瞪著我。我的臉孔哪兒去了?我焦急起來。這時,我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動沒動。我仔細辨析那聲音,然後,我判定出那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我向四周環視,茫茫水面除了我們的小舟,一個人影也沒有。真奇怪啊!我忽然被一種鋸齒的磨銼聲和含混的預感所籠罩。接著,我從他的腦勺後邊看見一扇門被打開了,有一個人站在那裡,那是一個穿白大褂的戴眼鏡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從眼鏡後面衝出來。他很權威地站立在門口的一隻高大的鐵架子旁邊,半隱著身子。我注意到這時的風停了,太陽光線遊動的聲音猶如一根根金草發出噝噝聲,窗戶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邊假笑著叫我的名字,一邊慢慢向我走來。我舔了舔嘴唇,沒有出聲。但我認出了他,並且,一下子對他充滿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權力。他請我躺到一隻雪白的床一樣的車子上,然後他推著這輛車子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又經過一個狹窄的過道,進入一間封閉的大房間里。這個房間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傾斜,有檢測儀器的嘟嘟聲從上邊滲透下來,我預感我已經掉入一場莫名的無法收場的局面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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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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