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回(2)
賈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給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麼理論依據。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這有什麼好笑的呢?也許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經玩笑地說過我精確得像一隻計算器。我說,賈午,你不會是跟我忍著過日子吧。賈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彷彿自言自語般地低低地叨叨一聲:我們好好的嘛,莫名其妙。賈午把脊背轉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個哈欠。然後就一聲不吭了。他用心懷戒備的沉默阻擋了我的嘴。雖然我不是一個善於把願望當成現實的人,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對我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曲解。賈午的單位里有他的一間宿舍,本來是供人午休的,他卻越來越經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時候,打個電話過來,說一聲不回來了,就不回來了。那宿舍有什麼好獃的呢,除了一張破木板單人床,連個電視都沒有。我心裡犯嘀咕,莫非他……賈午這個人近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有時我甚至覺得,在我們堅如磐石貌似穩固的表層關係之下,正隱藏著一種連我們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奇怪的東西,蓄勢待發。也許是長時間一板一眼地生活,我連夢也很少做。做夢難免出圈,想當然地天馬行空,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危險的,我必須當場糾正,就地殲滅之。可是近來,不知為什麼,我卻難以控制地做夢了。我總是夢見一位步履蹣跚形容憔悴的老婦人在街上問路,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條叫做細腸子的衚衕,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說沒聽說過細腸子衚衕。她就耐心地給人家描述那是怎樣一個曲曲彎彎的像是一個死胡同似的活衚衕,衚衕里那個棗樹綠陰的院子,和院子盡頭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後,她繼續往前走,繼續詢問下一個人。可是,細腸子衚衕彷彿從城市裡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婦人買了一張地圖,地圖上細腸子衚衕的位置所顯示的是寬闊筆直的騾馬市大街。老人頑強地在嶄新林立的迷宮一般的建築物之間焦急地穿梭、詢問……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轉過來。躺在床上,我使勁回憶那老婦人的容貌,她的步態,以及那條叫做細腸子的衚衕。我想起來了,那條細腸子衚衕里有我童年時候的家。可是,當老婦人的臉孔和身影一點點清晰出來之後,我卻被嚇了一跳,那老婦人怎麼會像我呢!在回家的班車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邊。如果他不說話,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臉孔,尤其是那一雙大大的扇風耳,有點像我丈夫賈午年輕時候。我當然從未跟小石提起過。同事之間,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說的,說出來的基本上是廢話。這樣比較好。你其實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單位中我比較喜歡這樣單純而且安全的人際關係。小石懶洋洋地靠在汽車椅背上,打著哈欠,似睡非睡地閉著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覺陰沉了下來,然後竟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霧含情脈脈地融成一片。一時間光滑如鏡的黑色路面悶悶發亮,向遠處延伸著,一輛輛來往穿梭的汽車都性急地吞噬著道路,急速地向著遠方的某個目的地飛奔滑動。鉛色的天空一下子壓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雨幕中,夜間老婦人的影像便斷斷連連地在我的腦子裡閃來閃去,閃來閃去……忽然之間,在這細雨濛濛中,在這班車之上,我決定了一件事——為什麼我不親自去找一找那條細腸子衚衕尋訪一下舊里呢!這對於一向循規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場三角形路線的刻板生活的我來說,實在是一樁異想天開的大事件。由於興奮,我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熱起來,心臟也不規則地突突亂跳了幾下。我一側頭,發現小石正盯著我看,狡黠的樣子。看到我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過我的臉孔,去看窗外。剛才他肯定是假寐來著,他什麼時候睜開的眼睛呢?我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嘴。小石又在沒話找話了,說,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兒去玩吧?我佯裝沒聽見,自說自話一聲:怎麼說下雨就下起來了呢!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聲不斷,雨水有節奏地敲打在空調的室外機上,乒乒乓乓的,讓人感到身上一陣陣睏乏。我和賈午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卧室的窗子半掩著,從隔壁鄰居家傳來綿綿不斷的笛子聲,那吹笛人顯然是一個初學者,反反覆復單調的音節和琶音練習,有的音符還走了調,哩溜歪斜,有時甚至只是一個悠長的單音,孤零零地猶如一顆塵埃飄落下來,日子彷彿凝固了一般。那笛聲無論如何讓人聽不出樂趣,像一個罰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時間還早,我躺在床上翻了幾個身睡不著,就起身溜到賈午的床上,兩個人挨著躺著。屋裡黑著燈。我說,明天我們怎麼過呢?賈午摟過我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說唄。賈午好像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可說,就沒事找事似的親熱起來。他連我的睡裙也沒脫,只是把裙擺掀到我的脖頸處,讓我的一隻腳褪出粉紅色的短褲,而他自己的短褲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跨下,我們隔著一部分貼身的內衣,潦潦草草,輕車熟路,十幾年的生活經驗提供了熟悉的節奏,一會兒就做完了。快得似乎像立等可取地蓋個印章。肯定缺了些什麼,卻也挑不出什麼不妥,像完成老師留的必修課作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