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窗(4)
「你這個自相矛盾的老傢伙,不是已經選擇了嗎?」他在心裡說。他堅毅地向前走去。手裡提著的那封死信,很重,像是全人類覆滅之前寫給上帝的最後一封信。他從鼠街西頭的那條污水河開始,沿著街道向東走去。他仰著頭,留心察看著每一扇窗子。活了大半輩子,他生平還是第一次感悟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窗子比過往行人的臉孔更富於表情,更富於故事,它們生動地向你敞開著心扉,各種色彩情調的窗帘,或是晨風裡徐徐漫出,像是要伸出手撫摸你的臉孔;或是羞滴滴半掩面、欲言又止地曼聲而歌。老人仰著頭,一路向東走下去。他盼望著看到哪個窗子前面有一個開窗眺望的女人,他把那封信交給她,也就完成了最後一樁心事。他一直走到鼠街東頭,也沒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在窗前眺望。於是,他想,今天已經過了「太陽初升時分」了。接下來的幾天,老人都早早地就來到鼠街,從太陽剛一跳出地平線開始,他沿鼠街一路向東走去,太陽像新生兒,把嫩嫩的肉紅色灑在剛剛被行人踏醒而顯得冷清凄涼的街道上。他仰頭張望每一扇窗口,想像著有一個女人正在等待他手裡的信,他想像她很美麗,年輕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像夢幻一樣迷濛閃爍,嘴巴微微張著,呼吸著太陽初升時分的陽光。有一天,一個年輕的男人從她的窗前走過,他感到她的目光比太陽的照耀更令他心情激蕩。後來他就到遠方去了,也許他是一個海員,面對著茫茫大海,一片灰藍色壓迫著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她。他寫了一封信給她,但他不知道她的門牌號碼和姓名。老人這樣想著。他為自己一生的最後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是為著這樣一個女人而做,感到欣慰,感到輝煌。終於有一天,奇迹發生了。當晨光把第一抹紅暈撇在鼠街西頭的時候,污水河旁邊的一幢四層小樓的窗口站立著一個女人。也許她每天這時都站在那兒,只是他沒有看見。她站著好像在眺望被陽光塗染成金黃色的塵埃旋轉著上升,又像在靜心傾聽污水河慢吞吞掀出的一兩聲悠長而古怪的歌聲,神情專註、恬淡。老人先看到的是她飄揚的黑髮,確切地說,他先是以為那是一扇柔軟的黑綢窗帘在晨風裡蕩漾徐拂;要不是那團黑色中央的過於蒼白的臉所形成的反差,老人無法相信那團燃燒的晴空里的黑顏色是一個女人的長發。他定了定神。那是一張與他的想像迥然相異的蒼白得好像沒有溫度的臉,那面孔他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的眼睛大而乾枯,目光縹緲而且沒有光澤。她全身的生命似乎只流動在飛舞的長發里。這樣的面孔很難使老人想到幸福這個詞,那是一種茫然而無力自衛的神情。老人向女人揮揮手,又喂餵了幾聲,但那女人在四層樓的窗口只是專註地眺望遠方。老人判斷了一下房間的方位就上了樓。房門並沒有鎖,他一敲,那房門就閃開了一道縫。老人說:「我可以進來嗎?我找一個人。」那女人轉過身來,神態安詳、寧和。她穿著一條月白色長裙,窗口的風使那柔軟的長裙在她的過於瘦削的肢體上鼓盪翻飛,使她看上去幽靈一般哀婉動人。「您是找我嗎?」她出了聲。老人有點吃驚,這種面孔的女人怎麼能發出這樣柔和而平穩的聲音呢?「你每天都在清晨開窗眺望嗎?」這時候,女人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曾經在兩年前一個黃昏時分,在污水河邊哭泣。「是的。但我不一定認識你要找的人。」她仍然微笑。「那麼,也許我就是找你。」「怎麼是也許呢?」那女人臨窗而立,頭髮在窗口綻開。室內正彌散著輕輕的音樂,那樂聲柔和、親切,含著淡淡的憂傷,水一樣裹在老人的肢體上。他在離房門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開始講述自己,說了自己的來龍去脈,從兩年前由鼠街中心小學退休到老伴去世,從在郵局幫助送達死信到現在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義。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但他說了,說了許多。然後他把那封牛皮紙的信交到女人手裡。最後他說:「完成了最後這一樁事,我也該結束了。」那女人並不急於拆信,她專註地傾聽著老人的話。老人準備走了,站起身。忽然又問:「你每天清晨都在窗口眺望什麼呢?」女人說:「那是一幅畫。」然後她轉過身去,面向窗外。室內的樂聲便填滿了她身後的空間。「這幅畫的背景是用蠟筆塗成的頂天立地的赭石色冰河,」女人說起來,「你從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在河流的一角站立著一個鮮艷奪目的用黑色勾勒的女人,她的頭髮垂到腰間,閃耀著發藍發綠的亮光。她的面部也是用蠟筆塗成,眼睛黑洞洞睜得很大,嘴角綻開淺綠色的微笑。她的沒有年齡的**用陰影烘托出來。她正專註地看一枚疼痛的太陽從血紅色的冰河裡鮮活地跳躍出來,看金翅魚和雪白的鳥兒以及濃陰招展的一株什麼樹在冰河背景里共同狂舞。那女人哼著一首人們聽不見的歌,靜靜地與一切追求生命的靈物交談,她不是用聲音,不是用性別,也不是用心靈,而是用生命。」老人似懂非懂聽著她把長長的句子說完。停了一會兒,老人乾澀地笑了一下,然後又笑了一下,說:「你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窗外那條污水河是土灰色的,這一點連瞎子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