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窗(5)

空的窗(5)

「是的,」女人轉過身來,頓了半天,說:「您說得對,我當然知道。」「你當然應該……」老人忽然停住了。他這才發現女人的眼睛洞開著卻沒有眼睛,那兒只是兩個凝固不動的黑洞,像兩隻燃燒成灰燼的黑炭。它獃滯而僵硬地守在理應射出光芒的地方卻沒有射出光芒。老人一下子震驚了。「對,我是個瞎子。」「喔,老天爺。對不起。」女人又微笑起來,「不,一切都很正常。」然後,她走到老人跟前,把那封牛皮紙的信還給老人。「您看我是個瞎子,我無法眺望什麼,所以這信不是我的。您去找吧,也許很久才能找到她,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但您要找下去。」老人幾乎要哭了,他望著她那光潔的臉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把信接過來,轉身又悄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再見。」「再見。」這些天來老人一直悶悶不樂,絕望已極,在蒼涼與昏暗的心境中尋找一位每天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這心境持續到他終於看到這個女人終日被吞沒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老人走下那女人樓梯的時候,漸漸重現了兩年前從郵局局長手裡接過第一封死信時的情景,他又充實起來,輕盈起來,光亮起來,步伐鏗鏗然,螺旋下樓。只是手裡沒有了要去送達的死信。在故事即將講完的時候,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在那個普通得令人無法回憶出任何天氣特徵的下午,我所失去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那是我的光明的世界。每天清晨,是我站在故事裡那個在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的位置上。我已經習慣了黑暗。幾年前,當我還看得見光亮的時候,我曾經讓自己躲到車站電線杆的陰影里;現在,當世界真的永遠交付給我一片茫茫黑暗的時候,我用心靈尋找著光亮。我不能說我已經完成了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過程,但我的的確確領悟到這是生命存在的兩個層次。每天下午四時半,我便邁著倫敦一般古老而沉穩的腳步,走到鼠街郵局買一份盲人日報,然後微笑著走進白天的黑暗中。那是陽光的腳步。我無所謂白天與黑夜,亮度於我不存在意義。我的生命每天從下午四時半開始,而在太陽初升后結束。接近黃昏時分,我從黑色的陽光里買回那份盲人日報,然後泡上一杯色澤清淡、品味醇香的清茶,坐在工作桌前開始思索和工作。我的工作單調又創新,我用文字和思想把我心靈看到的東西設計成一幅幅畫面,然後交給畫家們去畫。每日如此。世界上有一種職業叫作家,我的「坐家」職業差一點與那個職業相同。但我並不等於真的終日在家坐著。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夏夜遊摸在街頭,我看到金色的陽光像瀑布傾灑在蒼茫大地,照耀著濃濃的黑夜。在如洗的光束下,鼠街兩側的梧桐葉如一團團銀白色的大花朵凌空開放,與高遠的天空遙相對應。我裹滿一身陽光走進一個老朋友家裡,於是,他或她便會很高興地為了我臨時改變一下黑夜與白天的生物習慣,然後沏上兩杯清香的茶。我告訴他或她世界吞沒在黑夜裡的事情,他或她告訴我世界翻騰在白天里的事情。有一天深夜,我懷念起我的一位遠在霧都生活的會唱歌、會把看不見的鋼琴彈奏出美妙音樂又會寫小說的舊友,她由於終日生活在大霧裡,所以我覺得她和我一樣總要用心靈辨別方向而不是用眼睛。我記不清她是否就是那個早年曾經和我一同站在我迷戀的那男人的對面,而躲進鼠街車站電線杆陰影裡邊去的女人,總之是那一類即使我永遠也看不到她,也不會忘記的朋友。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我說:連絕望這件事存在的本身也不要絕望,我和你同在。我記不清是不是在我失去光明之前從什麼先人的書里看到過這句話。從前我已遺忘。盲文里沒有這些。另一次,也是在深夜,孤獨的冷月照在我的身體上,皎白的肌膚光滑如魚。走,離開,這幾個大字在我的血液里涌動,使我無法安睡。我不知道去哪兒,哪兒都可以,只要是離開,只是走出慣性。我想,我將開始茫茫黑夜漫遊了。那一天,我將仔仔細細把心靈一般破損的窗欞審視一番,敞開著離去,讓那首痴情的《在這裡等你》的歌永遠重複地從我的窗子里流出,然後,我將走進沒有邊際的時間與空間的黑暗裡。我會拾到許多光明的故事,用盲文寫給我的同類。我相信,鼠街老人會在我離開的空窗子前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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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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