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里的陽光(4)
黛二小姐睜開眼,深深呼了一口氣,漸漸恢復常態。「感覺好些了嗎?」牙醫問。黛二吃力地坐起來,「我……沒有什麼。」年輕的牙醫笑了笑,「你暈針嗎?」他說。「不,不完全是。那針頭……讓我想起另外的事情。」「今天你的狀態不好。過幾天在你感覺身體狀態好的時候再來,你看好不好?」黛二小姐雙腿軟軟地走下診椅,她感到愧疚交加。她知道她再也不會來這裡。她望望這個觸摸過她的臉頰的年輕牙醫,他的清澈的眼睛已經印在她心裡了。一種徹底失敗的情緒統佔了她的全身,她甚至沒有和這位使她產生某種想像並且由於這種想像使她想延長與他的接觸的年輕牙醫告別,就悵然若失地離開了。4冬天的戀情冬天是這樣一個安詳的老人,它心平氣和地從熱烈的夏天走過去,從偏執的浪漫的危險的熱帶氣息走過去,一切漸漸寧息下來。我熱愛夏天,然而,我的戀情卻偏偏以冬天為背景展開,這當然也可看做我賦予這戀情的一種性質。在與他偶然地再次相遇以前,我的冬天漫長且荒涼。冰冷的北風總是呼嘯著從窗外飛過,像個沒有身影的隱身人氣喘吁吁地狂奔。光禿禿的天空枯曠地迎向我的窗子。我在暖暖的房間裏手捧一本什麼書面窗而坐,陽光比我設想出來的所有的情人都更使我感到信賴,它懶洋洋爬滿我的周身,只有它在我感到冰冷的歲月里尾隨於我,覆蓋於我,溶解我心靈里所有郁滯的東西——哀愁的、絕望的情結。使之超然平和起來,一切泰然而處之。在這個冬季,我對他的信賴漸漸變得僅次於對陽光的信賴。自從他闖入我的生活,我感到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像做夢一樣不真實。軀體只是一個表面靜止的發射站,把神思發射出去,我的大部分時間無法留住涌動的思緒,只能一任它四方出遊,如雲如煙。我常常用力摸摸自己的臉頰,讓真實的觸覺使自己真實起來。我們開始頻繁地約會。我感到我喜歡並信賴這個男人。他總是迴避那一次由於我的失態使我們在最初一次接觸時彼此留下深刻記憶的那個事件。我們每天晚上約會。這許多年來我惟一長久熱愛的就是走路。我們沿著建國門大街一走就是幾個小時,一路清風拂面,彩燈閃爍,景緻迷人。這個屬公馬的男子有著雄馬一樣高大的身材(他在自己的屬相前總要加上公性),我挎著他的左臂,悠然行走。實際上只消他一個人走,我們倆便可以共同向前移動。他就像土地一樣承受我的一切。終於有一天,他問我,「你為什麼那一次走了之後就不再來了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們最初的那次。「要不是在劇場偶然地碰到你,恐怕你永遠消失了,不敢想像,我失去的可是一個世界。」我忽然一陣感動。我們就站在華燈照耀、光亮如晝的大街上親吻起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四肢癱軟。這舉動對於一個淺試初嘗男女之事的小姑娘的確有著非同小可的震撼。我發現我是那麼渴望他的身體,潛藏在我身體里的某種莫名的恐懼正在漸漸消散。他把我拉進路旁的樹林陰影里,我們在被樹葉搖碎的月光里長時間地親吻和愛撫。他強按著激動,生平第一次解開了一個年輕女子的紐扣,那種慌亂使人感到一個剛剛學會系紐扣的兒童正在被幼兒園老師催著脫掉衣服。他也是第一次用目光旅遊了一個女人真切的身體。我們緊緊擁抱,那種盪人心弦的觸摸使兩個初經**的年輕男女魂飛魄散。我感到身體忽然被抽空了,成為一個空洞的容器,頭頂冰涼發麻。我的身體變成一塊杳無人煙的曠地,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空虛在蔓延,沒有邊界,彷彿那曠地四周長滿石筍、岩峰和遊動的魚……我無意在此敘述我們的「愛情」,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否叫**情。五年後的今天,我仍然無法對我當時的情感做出準確的判斷,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愛情的準確含義。記得當時正當我迫不及待地想投入他的懷抱感受他的身體的時候,我卻忽然停住了,我只是抱住他的腰一動不動,淚眼星星,低聲啜泣。我說:「我不想看見它,不想……」他說:「怎麼了你?」我說:「我就是不想看見它。」「怎麼了為什麼?」我珠淚漣漣,用低聲的哭泣回答他。他停下來,久久撫摸我的臉頰。多少年潛藏在我身體里的壓抑骨鯁在喉。我終於鼓足勇氣把壓在我心底的東西膽怯地拿出來交給這個男人,我低聲懇求他幫我分擔,幫我分擔。只有他可以分擔我的恐懼。我依偎在他臂彎的溫暖里,也依偎在他的職業帶給我的安全中。我從未這樣放鬆過,因為我從未在任何懷抱里失去過抑制力,我的一聲聲吟泣漸漸滑向我從未體驗過的極樂世界;我也從未如此沉重過,我必須重新面對童年歲月里已經模糊了的往事,使我能夠與他分擔。5一次臨床訪談黛二小姐終於在一個綿雨過後的午日用電話約出了那位年輕牙醫,她說她必須見他。他們在綠樹疊翠的被細雨潤濕的療養區域里漫步。太陽已經出來了,天空呈現出鮮嫩欲滴的粉紅色,陽光把草坪上綠綠的雨露蒸騰起來。懶洋洋的長椅上半睡半醒的老人們默默自語。年輕的孔森醫生身上散發出的來蘇氣味不斷地使黛二小姐感到自己也是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