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里的陽光(5)
「你終於來了。」他說。「……」「你的牙齒又發炎了嗎?」「……」黛二小姐先是沉默不語,然後她講起了另外的事情。她滔滔不絕,被傾吐往事之後的某種快慰之感牽引著訴說下去。黛二小姐講起她童年時代曾有過一位當建築師的朋友,這位瘦削疲弱而面孔陰鬱的中年男人是童年的黛二惟一的夥伴。他就住在黛二家的隔壁。那時候,孩子們的玩具只有沙土、石子和水,積木、橡皮泥以及那些非電動簡易玩具還是奢侈品。小黛二一天一天沉浸在玩沙土的樂趣中,她在自己周圍挖出無數個坑坑,在坑坑裡放下一隻只用嘴吹鼓的圓紙球(她稱之為地雷),然後在那些坑坑上交叉地放上兩三根樹枝,再把紙放在樹枝上邊,最後輕輕地用沙土將它們遮埋住。一切完畢之後,黛二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站在原地四顧環視,身邊布滿了她已看不見了的成果。她閉上眼睛,在原地轉上幾圈,然後懷著一種刺激的心理走出地雷區。這是小黛二從電影《地道戰》中學來並演繹了的遊戲,她長時間沉浸在這種遊戲中。長大后的黛二小姐,無論在辦公室還是在人群中,總是不能自已地回憶起兒時這種遊戲,她才恍然感悟到小時候的遊戲正是她今天的人生。小黛二總是和她的建築師朋友一起玩。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有和黛二一起玩著具有象徵性的遊戲時才表現出興奮的神情(「象徵性」這個詞是成年後的黛二賦予「遊戲」的修飾詞)。他教會小黛二一些她意想不到的玩法。比如,他教會她建築「高塔」,他把碎石塊用泥土砌起來,儘可能地高,那個高度對於童年的黛二完全可以比作聳立,這種聳立有一種轟然坍塌的潛在危險,一陣風便可以把它推翻颳倒。當它搖搖欲墜危險地聳立著的時候,建築師便帶領黛二發出一陣歡呼。他們還玩水龍頭。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個長水池,水池上邊是三隻水龍頭。建築師常常把三隻水管同時打開,儘可能地開大,讓三注噴射的水流勃發而出。這種痛快淋漓的噴射帶給他無窮的激動。每當這時,他便興奮得嚎叫,那叫聲回蕩在無人的院落里格外瘮人,令小黛二興奮又恐懼。他是一個優秀的建築師,家裡的獎狀貼滿一面牆壁。但是,他的妻子卻從不為此自豪。在黛二的記憶里,這一家惟一的鄰居總是吵吵鬧鬧,小黛二問起父母他們吵鬧的緣由,父母似乎總躲躲閃閃避重就輕,或者模稜兩可地說叔叔總是忙於建築工作,沒有時間照顧家庭,阿姨不高興。小孩子不懂,不要多問。這種答覆總使黛二不能滿足。她總想找個機會問問她的建築師朋友,直到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里,那個成年男子強迫未經世事的黛二觀看了她一無所知的事情,以實現他的裸露癖,發生了那起令小黛二終生難忘的事件……當她哭著告訴了媽媽所發生的一切以後,他們便再也不是朋友了。長大后,黛二小姐才漸漸懂得了建築師那種瘋狂工作和遊戲與他作為一個失敗的男人之間的某種關聯——一種喪失的補償。終於有一天,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鳴叫著把建築師從小黛二玩遊戲的院落拉走了。據說他被拉到城北的瘋人院去了。人們說他在一個幽僻的林陰小道上徘徊許久之後,沖著一位途經這裡的年輕女子再一次重複了那個陰雨天里對著小黛二做的事情。黛二在上小學的時候,親身經歷了一場火災。人們先是被一股濃烈的焦糊味和嗆鼻酸眼的煙霧從自家引出屋,繼而人們看到建築師家的窗子被無數只鮮紅的狗舌頭舔破,那些長長的狗舌唏噓著漸漸合攏成一片灼熱的火紅。建築師在停職之後的一天下午,把自己反鎖在房間中,一把大火伴隨著令人窒息的汽油味結束了他的苦惱、悔恨和無能為力的**。那滾滾的濃煙嘶鳴的火焰瀰漫了靜靜的院落,瀰漫了蜿蜿蜒蜒的小巷以及流失在小巷深處的黛二小姐蜿蜿蜒蜒的童年……年輕的牙醫把一隻手重重壓在黛二小姐的肩上,那種壓法彷彿她會忽然被記憶里的滾滾濃煙帶走飄去。那是一隻黛二小姐嚮往已久的醫生的手臂,她深切期待這樣一隻手把她從某種記憶里拯救出來。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把自己當作病人軟軟地靠在那隻根除過無數只壞牙的手臂之中。這手臂本身就是一個最溫情最安全的臨床訪談者,一個最準確的D**-III*系統。6誕生或死亡的開端在我和他同居數月之後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們穿越繁鬧的街區,走過一片荒地,和一個堆滿許多作廢的鐵板、木樁和磚瓦的曠場。我對廢棄物和古殘骸從來都懷有一種莫名的情感和憂傷,那份荒涼破落與陰森瘮人的景觀總使我覺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從這裡經過,那也許是久已逝去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我們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就走向曠場盡頭一個狹小的房間——這個房間多少年來被人們視為愛情的搖籃與墳墓的發源地,據說它是通往喜劇與悲劇的舞台。我無法給這個地方準確地命名,正像我至今無法給自己當時的情感命名為愛情一樣。一個熱情的並且習慣用「操」字充當語言的逗號(這個字在他嘴裡並不含有喜或怒的情感色彩),為他滔滔不絕的句子斷句的青年人接待了我們。我們從這個狹小的房間領取了一份紅色的類似於獎狀的證書。那上面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