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與牢籠(2)

時光與牢籠(2)

水水跌坐在彌散著夜晚的沙發里感到一陣恐懼。外婆死了。外婆真的死了。外婆第一次死了。水水的心臟伴隨著牆壁上掛鐘的滴嗒聲向前跳進,而她的思緒卻迅速倒轉回逆,想抓住並銜接電話鈴叫之前心裡流動的真實抑或虛構的東西。但那東西像一股青煙飛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種潛藏的恐懼。水水彷彿看到外婆的**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與「無」的交叉路口。這仰躺的屍體像一隻從久遠年代漂移過來的古船殘骸,那曾經千嬌百媚之軀業已千瘡百孔,時間、歷史、生活、**、情感、痛苦正從那瘡孔之間流失殆盡,並且永遠不再返回。那屍骸雙頰扁塌,顏色枯白,若風中草木。靈魂正遊離她的軀體,踏上天國之旅。水水從來都把死亡當作一個自由人的聖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輕的抑或垂老的心靈——都將在某一天把他們自己的軀體拖到死亡這塊永恆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靈,無法等待它的軀體安然抵達死亡之地,便過早地搶先地把精神放在這裡,完成哲學意義上的死亡。外婆真的死了。水水知道十分鐘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裡已是第二次死亡;水水知道清明節到來的時候,外婆將經歷第三次死亡;水水知道下一個清明節和下下一個清明節到來的時候,外婆將經歷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外婆要經歷無數次活人們強加給她的死亡。活人們很累。窗外,月升風住。飛翔了一白天的風聲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樹木之上。這是冷秋的一個夜晚。這忽然冷卻靜寂下來的一切,帶給水水一種時光似風,歲月如水的輕嘆。水水只想沖著天空中飛翔的美麗禽物叫一聲——外婆。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廚房。她取出一隻高腳杯,又取出一瓶長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發里。水水讓那透明得讓人身心放鬆酥軟的液體,熱熱地流進腹中。她還頻頻地把杯子舉到空中獨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聲便把這個完整而連貫的夜晚攪碎了。後來水水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似有似無地在哼吟:「誰能——與我——同醉——653││2—│」卧房裡只有水水一個人,水水的丈夫這時正在衛生間里洗漱。於是她知道那聲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後半句她忘記了歌詞,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於在有公眾和無公眾的任何場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卻在這個冷秋之夜把這句歌子哼了無數遍。這並不是由於水水喝了酒的緣故,只是由於水水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誰會與誰真正同醉。水水一邊哼哼一邊流下淚來,但這也同樣不是由於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喪失,水水堅信會流淚的眼睛是擁有生命的眼睛,永遠乾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這已不再容易擁有悲傷與歡樂的年齡,水水只是縱容自己的淚水像時光一樣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渾身清爽。水水說:「我們睡吧。」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經飛翔著外婆了的絢麗的夜空,在心裡說一聲:外婆安息!然後她平靜地無聲地哭了。這是水水面對生死離別以及無法逆轉的一切的選擇。水水的笑不再年輕。2又一次初夜同床就在冷秋里那隻與外婆有關的長腳大花蚊子在水水母親的耳畔長鳴之夜,水水完成了一個女子和一個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合。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個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嘆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樣流,往事如過眼雲煙。水水在經過了三年裡三次婚姻的離異后的二十八歲芳齡上,終於再一次果敢地向前邁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選擇。而這時水水已經完全冷下一條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屬於她這個年齡正應該做的夢。水水明白了浪漫這東西通常總是以和另外一個人保持著某種距離為前提的。失去距離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無法保持距離的一種關係。心理成熟起來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條,溫婉柔媚,一派小鳥依人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歲月在她心裡刻出的滄桑。水水想起第一次結婚時她二十二歲,天真純凈,丈夫是一個歐美文學專業的博士生,水水嫁給了愛情。丈夫出國后,天各一方,日東月西,先是鴻雁傳情,爾後漸漸變成熱烈而空洞的賀卡,再漸漸就沒了聲息。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給了金錢。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種種困境歸咎為金錢的匱乏。後來她明白了有錢人和沒錢人一樣憂愁和煩惱。第三任丈夫是羅伯斯,水水嫁給了美國護照。金錢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於水深火熱之中,那麼羅伯斯會帶給水水一個嶄新的世界。後來,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樣,無論在哪兒,沒有哪兒是天堂。西方人一樣空虛孤獨,西方人一樣小心眼兒患得患失,一樣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選擇。三次婚姻水水一無所獲,但也可以說獲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這是許許多多的人用活了整個一生的時間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經驗。水水覺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時間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歷程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輩子的內容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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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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