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與牢籠(3)

時光與牢籠(3)

水水心理上的時間從來與物理上的時間有著不同的刻度。水水和丈夫躺到床上后,打開電視。水水的母親還沒有從外婆的醫院趕回來。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無一搭看著熒屏上的影子晃來晃去。電視機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斷發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聲響。水水丈夫說:「這麼吵不如關掉它。」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歲,身材瘦瘦的,面龐俊秀,一臉純真。干起洗碗燒菜、搬運重物這些活兒,一絲不苟,只要不要求時間,對於這些家務操作他會做得滴水不漏,無一差錯。每當這時,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溫暖,她從後邊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輕的丈夫宛若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挺拔的將軍,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對此嚮往已久,找個本分安穩的年輕男子一起踏踏實實過日子,平庸些放鬆些。生活的意義已所剩無幾,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無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質與自身脫離散盡,所有歡悅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滿。然而家,畢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偽裝面具、放鬆防衛機制而敞開身體與思想的最後的城堡啊。懂得了放棄浪漫與奇異之想的水水反過頭來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這命名為平庸精神之光),與此同時她也感到某種深藏得連她自己也不易察覺的失落。水水的丈夫是個天性善良得幾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許許多多複雜而有難度的事情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無能為力。這會兒,他脫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彎上極有耐力的優美的肌肉線條便呈現出來。水水嘆聲說:「那肌肉裡邊的力量哪裡去了呢?」水水丈夫便說:「在心愛的人面前,肌肉里的力量就變成了水。」天吶!水水嘆一聲。她想說,那就別把我當作什麼心愛不心愛的女人吧,只當作你想做些什麼然後就分手的那種女人。水水當然沒有這樣說,她的自尊心頂多使她說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夠與你展示的肌肉名副其實起來,在對待我和對待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對話到此,兩個人都感到壓抑。水水知道丈夫是有強烈進取精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過失與挫敗難道他沒有使出吃奶的勁嗎?水水便不再說,神情矛盾地笑了笑。水水和丈夫在床上等待母親回來等待得有些無聊,電視機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側過頭望望床頭小柜上的各種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對丈夫說:「咱們吃點吃的吧,一會兒再刷一次牙。」丈夫的目光在亂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頓一會兒,內心無比滿足。他越過水水的身體,從柜上拿起一塊包有金色糖紙的巧克力。這些年來,水水家無論對多麼高級豪華的糖塊都不再有興趣,家裡偶有糖塊,也不過是各人差強人意的禮物。常常是放著放著,軟了,然後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丈夫總是有意無意地挑揀水水不吃的東西吃。每每這時,水水心裡便湧起對丈夫的心疼與憐愛。天底下打著燈籠也難找到這樣體貼的丈夫。水水的丈夫剝開金色糖紙,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裡。那是一個英俊而光華的嘴唇,一個值得信賴而略顯笨拙的嘴唇,一個出於羞澀而努力掩飾**的嘴唇。水水丈夫的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彷彿在吮吸水水的嘴唇那樣專註,不留神手裡的糖紙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床來,赤著腳站在地毯上,兩條纖秀而結實的腿,呈現出一種矛盾的美麗。他彎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紙撿起來扔到紙筐里,笑了,眼睛也跟著眯成一條線,像冬日裡一隻吃飽了青草曬著暖洋洋的太陽的綿羊。水水的丈夫用腳踏踏地毯,然後又換另一隻腳踏踏,「真柔軟。」他又笑了,宛若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水水也沖丈夫笑了笑,心裡既溫馨又感到一種奇怪的空落。水水建議把電視的聲音調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動的色彩閃閃爍爍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間中。水水喜歡在這樣寧靜安詳的黑夜,讓房間里流溢著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飄忽不定,左閃右爍,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語。水水的丈夫仍然建議乾脆把電視熄滅。他喜歡把面孔完全隱沒在黑暗中。黑暗是無限,黑暗是純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娛一樣沒有負擔,黑暗給人以摒棄精神活動的物質勇氣。他便可以整整一個夜晚全都緊緊地抱住水水,讓兩個人的身體所有的部位全都貼在一起。他當然沒有這樣說,他只是強調電視里閃爍晃動的彩光使眼睛發酸。水水知道丈夫永遠不會那樣說。水水和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衛生間洗漱。丈夫在衛生間的時候,時間在這裡出現了一次空白……水水穿著睡衣坐在沙發里亂想,坐在沙發四周彌散著的夜晚里,內心爬滿真實與虛構的東西,她望著滴嗒行進的壁鍾,想起關於外婆的事情,想著歲月是一隻鳥,想像天空中飛翔的外婆……正在這時,水水的母親從醫院裡打來了那個外婆去世的電話。水水和丈夫重新上床,熄了門廳的燈,也熄了電視,房間里一時闃寂無聲。水水的丈夫在一邊翻了幾個身,沒有動靜,連呼吸聲也沒有。水水知道要是丈夫沒呼吸聲就表明他沒有睡著。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單,便把手伸進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胸口上。丈夫動了動身子,全身緊張了一下然後就把水水拉進自己的被子里緊緊地貼在一起。水水感到丈夫的身體滾燙,他血管里堅實有力的突突跳躍聲敲在水水的身體上,她感到全身酥軟,像絲綢一般光滑柔韌,皮膚上所有的毛細管全部像嘴一樣張開,盡情呼吸著丈夫的滾熱。他們的身體鑲嵌在一起。他捧著水水的**吸吮,那吮法猶如吮吸一隻熟透的北方柿子,它飽滿、柔軟,百合花的顏色,他孩子一般把它的汁液酣暢淋漓地吸進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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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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