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榮箏點點頭。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怕是見不到父親最後一面了。
這些日子,渾渾噩噩時,她總是夢見小時候的事。那時他們還住在汴梁朱雀門外的青雲巷裡,還是個小姑娘的她,嚷著要紫蘇做好看的針線給她;在她出閣的時候,父親外書房的那棵泡桐樹正是開花的時節,這些年沒回去了,只怕又長高了不少。
這一生就要走到了盡頭,她心裡充滿了悔恨,不由得想著,要是娘沒有早逝,要是繼母沒有進門,要是沒有那些人的算計,要是她為人沒那麽涼薄,她也不會嫁到廖家。山高路遙,她終究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十一月十九日,觀音齋。
大雪終於停息了,肖王氏領著柳兒去問榮箏,看什麽時候上路。她們推開了柴門,赫然見土炕上躺著一位盛裝的婦人,雙目緊閉,安然入睡,臉上是從沒有見過的平靜。
她上前喚道:「太太,雪停了,吃過早飯,我們就起程吧。」
肖王氏連喚了三聲,然而炕上的人卻沒有再睜開眼……
這是今年的第三場雪,粗使婆子正拿著掃帚清掃外面的積雪。
榮箏獃獃地站在窗戶邊,望著院子里的情景。
她作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夢中她已是個三十歲的婦人,還養了一對兒女,卻被夫家所休,榮家倒台,父親入獄,最後她病死在回京城的路上。
那個夢很長,她彷佛已經走完一生。然而她卻覺得那不大像夢,或是說不大像以前的夢,是那般的真切,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
肖王氏走了進來,見榮箏站在風口處,嚇了一跳,忙上前將窗戶關上,輕聲斥責,「小姐怎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不怕又凍出病來嗎?」
榮箏訝然的望著肖王氏,這是撫養她的奶娘,中等身材,面如滿月,是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婦人,一頭烏黑的頭髮,梳著圓髻,插了根青竹簪,鬢邊並無戴金銀珠寶,穿著半舊的青緞子棉袍。肖王氏與榮箏站在一起,足足高了榮箏一個頭。
這和夢中的奶娘不大一樣,夢裡的肖王氏頭髮已經花白,滿臉的褶皺,一副老嫗的樣子。如今的奶娘卻生得白白凈凈的,唇邊一顆小小的痣,看她的目光十分溫和,充滿了寵愛,和夢中那雙焦灼又悲涼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為何會作那樣的夢?那麽讓人鬱悶的夢。
肖王氏摸著榮箏冰冷的小手,一邊替她搓搓手,希望能暖和些,一邊道:「紫蘇,還不快給小姐燒個手爐送來。」
紫蘇在外面答應著,「馬上就來。」
須臾,進來個穿杏色棉比甲的少女,約莫十二、三歲的樣子,長相嬌俏可愛。
紫蘇塞給了榮箏一個銅胎掐絲琺琅的小手爐。榮箏低頭一看,手爐上還描繪著梅花喜鵲的圖案。
「小姐今天看上去要好些了。前兩天您沒日沒夜的睡,可把奴婢們給嚇死了。」紫蘇眉宇間儘是關心和憂慮。
榮箏看著紫蘇眼中流露出的真摯神情,便知身邊這個大丫頭是當真待她好、關心她的。
「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過來看望您了。」外面通傳的是還沒有榮升一等丫鬟的如意。
榮箏暗暗驚訝,這兩位堂姊一直住在京城,不大回汴梁,此刻怎麽來了呢?轉念一想,對了,祖母去世時,大伯父和大伯母帶了兒女回汴梁來弔唁持服,一住就住了兩年。
紫蘇忙上前給榮箏整理了下衣裳,抿了抿耳邊的碎發。
說話間,兩位堂姊已到外廳,由小丫頭揭了素色的帘子,榮箏走了出去。
站在屋中的兩個妙齡少女,皆是通身的素衣素服,頭上戴著銀白的髮釵。大堂姊榮筠已到及笄的年紀,身量頗高,雪膚花貌,肌骨勻潤,雖然是單眼皮,卻有一雙碧清的妙目,饒是這樣的素衣妝扮,依舊顯得她清麗無雙。旁邊立著的二堂姊榮笛,只比榮箏大一歲,眉毛彎彎,模樣嬌俏。
榮箏片刻恍惚,見著兩位姊姊後,木木的行了禮。兩位姊姊也趕著還禮。
榮筠問道:「聽說三妹妹醒了,我們過來看看,身子可都大好了?」
「已經好了。」
「我就說嘛,三妹妹平時也沒那麽病弱,怎麽就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可把嬸娘給急死了。你要是再不好,嬸娘都要托父親去請京里的太醫了。」
榮箏道:「勞你們費心了,一會兒我就過去給太太請安,讓她放心,大伯母那邊可能要晚些時候過去了。」
榮筠笑道:「不礙事的,母親正在休息,忙了這些天也乏了。」
榮箏記起來了,這一年開寶十一年,祖母去世後的第二年。她十二歲,繼母所生的妹妹七歲。
榮箏暗想,兩位堂姊終究不是和她一處長大的,比起三叔家的榮筱,生疏許多。
榮笛是個爽朗的性子,正饒有興緻的和榮箏講著京中的景緻,哪家綢緞莊的布料好,哪家香料鋪子的香粉好,甚至說到了她和母親一道去給宮裡的貴人請安時,皇宮多麽的豪華氣派,宮中那些娘娘們的穿戴又是多麽的奢華。
榮箏默默的聽著,知道這位二堂姊是想向她炫耀京中的繁華,暗地裡則笑話她沒出過門、見過什麽世面。她犯不著跟個小丫頭一般見識,再說她覺得汴梁不差,好歹也是八朝古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這樣的念頭閃過時,她暗自一驚,榮笛比她長一歲,她怎麽以大人自居呢?
榮笛絮絮叨叨的誇耀了一番,榮筠在一旁留神看著,榮箏臉上似有一絲不耐煩,又像是在強壓抑著某種情緒。她起身道:「三妹妹大安就好,我們姊妹也不好多叨擾,改日再來看你。」
榮箏木然回道:「姊姊們慢走。紫蘇,幫我送送她們。」
紫蘇應著去送客。
榮箏心情不大好,回到房裡,將妝台上的靶鏡拾起,攬鏡自照,鏡中的少女不過十二、三歲,梳著三丫髻,結著白色的頭繩,插了兩支銀白短釵。
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分外的清澈明亮,只是病了一些時候,形容有些憔悴。她像是仔細端詳著,腦子裡浮現的卻是躺在土炕上,枯瘦得厲害,風鬟霧鬢,奄奄一息的樣子。她生了一副好容貌,比她妹妹榮笙還要漂亮。當初新嫁,廖顯瞧見她第一眼時,眼底流露出的驚艷,她至今都還記得。
廖顯?當真有這個人嗎?他是她夢中的丈夫,到底是憑空想像出來的,還是的的確確存在過的?
榮箏陷入疑惑之中。下意識里,她想驗證夢中所發生的事。雖說有些荒唐可笑,但她想知道南陽到底有沒有廖家這樣一戶人家。
汴梁和南陽相隔幾百里,她又是個輕易不出門的閨秀,如何能打聽得到?
等等,榮箏想起了什麽。她提了衣裙便往上院而去。
上院里,繼母馬氏正和丈夫榮江說話。
七歲的二小姐榮笙正由奶娘抱著喂飯,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綾襖,粉妝玉琢,十分可愛。
「老爺,太太,三小姐過來了。」
榮江道:「天氣這麽冷,她還跑這一趟,不是聽說人才好些嗎?」
馬氏笑道:「三小姐肯定是大好了,老爺就不必嗔怪了。」
說話間,榮箏已經進來,看了眼坐在堂上的父親和繼母,既熟悉又陌生,行了禮。
榮江點點頭,道:「我們正說起你的身體來,大冷的天還跑這一趟,也不怕凍著。」
面對父親的關懷,榮箏覺得有些陌生、不適應,低眉道:「沒什麽大礙了,有勞父親掛記。」
「沒事就好。」
榮箏留神看去,此時的父親不到三十,一身素白的棉袍,身量頎長,丰神俊朗。
「三小姐當真好了,看這氣色紅潤,老爺總該放心了吧。」馬氏一如既往的笑臉盈盈。
吃著飯的榮笙見姊姊來了,扭著身子從奶娘身上下來,跑到榮箏面前,笑吟吟的說:「姊姊,你怎麽不來看我呢?」
榮箏想到這位妹妹將來的風頭可能蓋過自己,心中有些不快,悶悶的說:「我病了好多天,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