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閑來無時不從容(九)
「文錦,你說,咱們怎麼成這樣了?」
一燈如豆,昏昏搖影,酒至微醺的孟媽媽望著隔燈而坐的林媽媽,看著她三十年來恍若沒有絲毫蒼老的面容,腦海中倏地浮現出一句詩:「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猶記當年她們閑暇時念到晏小山的這首詩時,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不喜歡他的,都為那一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而傾心,就覺著怎麼能寫出這麼美的詩來,甚至於為了斷句,她們不曉得爭執過多少回。
可現在,暌違數月之久,一夕得見,她竟忽然之間就有了一種似乎在這世上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一盞燈,隔燈而坐,恍若隔山隔海一般的錯覺。
相對無言,這一種徹底的寂靜,如果是真的,或許也真的只有那樣一盞同樣清靜的「銀釭」,才能夠稱得上了。
驟然間有些哽咽。
林媽媽抬手給她酒盅里斟了六分滿:「咱們如今不是很好嗎?你瞧你,膝下外孫孫子成群,再過兩年,都該有重孫輩了。再說我,能庇護在太夫人的羽翼下,安安穩穩的與書為伴,更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兒。至於其他人,有一個算一個,也算是求仁得仁,求利得利,各得其所哉矣!」
求仁得仁,求利得利嗎?
孟媽媽有一瞬的愣怔,不過緊跟著就壓下了自己驀然直鑽入心底的空蕩,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打斷了林媽媽的話兒:「不是的,你說,咱們那會兒過得多高興啊,隔三差五地偷拿太夫人的酒吃,拼酒拼到瞎講八講恨不能拚命,可轉身照樣能夠勾肩搭背地陰齪人,老夫人釀的酒從來不上頭,可咱們一天天的都跟吃老酒吃上了頭似的……」
可現在呢,她們這些個打小曾氣味相投的小姊妹們也不是沒有攢過局,七八個人十幾個人的宴飲,年年都不曾少了去,吃到瞎講八講的辰光,笑聲同哄聲照樣一如往昔。
可熱鬧是熱鬧,卻再也不會一起哭一起笑了,而且就算沒有那些個討人厭的迎奉、討好、取悅、套話、冷嘲、熱諷,清醒里講酒話,酒醉里敘清醒,你拍我馬屁,我舔你腳趾,她詐她,她糊弄她……熱鬧時還則罷了,主要是之後,酒終人散,那種空蕩,總會不濃不淡地在一瞬間出現在心頭,糾結纏繞,幽幽地漫著,許久才肯散去。
「你說,到底是從甚的辰光開始的,從我們成了那誰誰家的,還是成了某某媽媽?」孟媽媽捏了個雞爪子大口大口地啃著,固執地想向林媽媽討一個答案。
林媽媽給自己斟了個滿杯,咪了一小口,笑道:「我說?叫我說,是打從你吃飽了撐的開始的!」
孟媽媽冷笑一聲,猛地將雞爪子丟在茶几上:「我吃飽了撐的?我確實吃飽了撐的才來找你吃老酒!林文錦,我跟你說,你今天要不說出個二四六來,我跟你翻臉!」
把守在明間里的靈璧唬了一大跳。
兩位媽媽從之前入夜辰光小酌到這會兒三更鼓都敲過了,她已經聽了一肚子的閑話了。
幸而都是漫無目的的談天說地,不經意間就能順著哪一條線閑扯起來,扯到甚的地方就是甚的地方,就跟斷線風箏似的。
風箏斷了線,就會隨風飄蕩,也許高者掛長林梢,也許低者飄轉沉塘坳。
不管是掛了也好沉了也罷,也不用故意再扯一條線,時常有很長一段辰光的沉默,卻也不會覺得尷尬。
這才是打小一道長大的交情。
可即便如此,當聽到孟媽媽發狠要跟林媽媽翻臉的辰光,她還是會下意識地心肝一顫,就怕她們會打起來,一時間耳朵都豎了起來……
就聽林媽媽八風不動,冷淡地道:「難道不是嗎,你看看同咱們年紀相仿的這些人裡頭,還有誰閑得成天惦記著這些個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兒,惦記著這些個曾經的推心置腹!」
柳眉倒豎的孟媽媽一下子萎了下去,要是身上長葉子,這會兒肯定全蔫了。
要說聽她前半句說她們的那些個往事是陳穀子爛芝麻的辰光正要拍桌,可再聽到後半句的推心置腹……
是啊,她們曾經那樣推心置腹,可如今呢,摸索到酒盅,仰脖送酒的辰光,不禁悲從中來:「現在她們眼裡都只剩下錢,心都被錢糊住了。」
「也不能這麼說,當差的並無所謂好壞,總歸是要跟著主子走的。」林媽媽有不同的看法。
隔著一道門帘子,靈璧看不到裡頭林媽媽的表情,僅聽聲音語氣,就是尋常的樣子,可不知怎的,靈璧就是打心裡一個寒噤,又沿著后脊樑滑了下去。
「得了吧!」孟媽媽顯然不同意,語氣嘲諷中又隱隱帶著兩分恨鐵不成鋼:「你還替那伙子王八蛋說話,是有刀架在她們脖子不成,敢情就她們知道錢是個好的?」
又笑:「我跟你說,司房那裡,庫房那裡,尤其三房那裡,多少雙眼睛跟烏眼的黧雞似的擎等著抓我的錯處呢,一見到我變貌變色,別提多有趣兒了!」
還有趣?真是個沒膽肚裡的!
林媽媽哭笑不得,只得告誡她:「你別大意,仔細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
這話還算中聽,孟媽媽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你且放寬心,我在外茶房一待二十四年,別說老鼠洞了,饒是螞蟻洞都是堵了又疏,想當然地就想扳倒我,憑他們的道行,還是做夢快著些。」
說著又洋洋自得地道:「更別說這府里眼看著就要變天了,到辰光究竟是誰先倒,且不好說的。」
林媽媽就不再說甚的了,相比自己偏安一隅,每天都在同人搶陽鬥勝的孟媽媽,論及道行,已經不是她能指點的了。
咪了一口酒,又聽孟媽媽問她:「我怎麼聽說,咱們這位百伶百俐的三太太,如今連你這不入流的小丫頭們的壓歲錢都不肯放過了?」
林媽媽「嗯」了一聲,正要說話,倏地想到了甚的,趕忙起身穿鞋出來。
挑開帘子,就見靈璧果然還守在白爐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