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屋子裡的吶喊(2)

鐵屋子裡的吶喊(2)

散漫在中國大地上的貧困愚昧的農民,以及凝聚這一切——他們的悲苦與反抗,過去與未來的一場剛剛逝去的革命,佔據了魯迅的記憶。至少,與辛亥革命及其後政治生活相關的小說便有多篇,其中最著名的是《阿Q正傳》。革命,在阿Q那裡就是造反,從一無所有到佔有一切,從秀才娘子的寧式床到吳媽之類,未庄人都是他的俘虜。實際上,革命党進城以後並沒有什麼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這些名目,未庄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無論對於社會還是個人,革命都不是本來意義上的革命。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有名的。精神勝利,首次意味著否認事實,掩蓋缺陷,譬如頭上長著癩瘡疤,便諱說「癩」以及一切近於「賴」的音,後來連「光」也諱,「亮」也諱,甚至連「燈」「燭」都諱了。又如被人打敗了,便說是「兒子打老子」,採取不承認主義。由於以一種自我欺騙的態度對待實存,因此不可能深入問題的本質,只能永遠停留在表層,生活在大量假像中間,而以一種喜劇的態度上演悲劇。阿Q在槍斃前畫押的一節寫道: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於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懵懵懂懂地活著,懵懵懂懂地死掉。革命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根本不可能進入他的血肉。阿Q既不能進入自身,也不可能進入社群;既不了解自己作為無權者的權利,沒有自覺的政治訴求,更不可能聯合眾多的無權者去爭取這種權利。可以說,中國沒有本來意義上的個人主義,也沒有真正的集體主義。所謂中國社會,實際上是眾多孤立的阿Q的集合物,是只有**政治的強制力而沒有凝聚力的。阿Q以精神勝利而遊離於社會現實之外,因而將永遠無法改變這現實。阿Q的形象是寫實的,又是寓言的,其荒誕的存在只有某種虛幻性,形而上學性,大大擴展了作品的閱讀空間。這是魯迅所描畫的中國的肖像畫。他說過,他寫《阿Q正傳》,乃意在描畫中國的寂寞的魂靈。1923年,這些小說由北京新潮社結集出版。在自序中,魯迅說明了取名《吶喊》的緣由:「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賓士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這表明,由於那個「精神界戰士」的未曾消泯的舊夢的召喚,他已經從黑暗和絕望的套結中掙脫出來了,但是,身上顯然保留著深夜的涼意。隨著思想文化鬥爭的進行,戰鬥的意氣變得日漸健旺。在新文化運動四面受敵的時候,魯迅主動承擔了新文化營壘的另一方面的狙擊任務,在《新青年》的《隨想錄》一欄中做起短評,一以攻擊時弊,二是反抗傳統,而這兩者自然一樣是聽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的,即他所謂的「遵命文學」。他把這些短評稱為有情的諷刺,以別於「無情的冷嘲」,故結集時,又稱之為《熱風》。作為魯迅的第一個雜感集,《熱風》把它的主要的火力投向「聖武」,即中國**政治的傳統。許多罪惡的、畸形的社會文化現象,都是緣此而來。最高統治者在生前極力謀求「純粹獸性方面的**的滿足」,死後還要保存屍體。尤其致命的是,「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從前的經驗是從皇帝的腳底下學得,現在與將來的經驗,是從皇帝的奴才的腳底下學得。奴才的數目多,心傳的經驗家也愈多」,這樣,中國歷史就只能是「酋長祭師們一心崇奉的治國平天下的譜」,沒有理性,沒有主義,只有「刀與火」。大一統與暴力,形成了自大與好古的國民根性。自大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沒有個人的自大。好古的文化心理,集中體現在國粹家——種子一直延綿至世紀末的「國學家」——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之下維護傳統偶像,突出的如林紓、劉師培、吳宓等人提倡文言文反對白話文的言論,以及一些充滿僵化、陳腐的、正統觀念的「含淚的批評家」對新生的機運的批評上面。此外,魯迅極其敏銳地在社會觀念轉型時期發現「二重思想」論者並予以抨擊,以後對種種騎牆主義、機會主義的揭露,都是反對「二重思想」的延長。所謂「二重思想」,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表面上的辦法是折衷,調和,實質上仍然是「現在的屠殺者」。魯迅立足於「保存我們」和「保存現在」的觀點,以做「有主義的人民」相號召,說:「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如果說《吶喊》是記憶的,虛構的,獨語的,那麼《熱風》便是現實的,戰鬥的,宣言的。魯迅的小說總是瀰漫著一層陰鬱的氣息,而這些隨感,則是火焰般鮮明地跳躍著的,它們具有思想者的睿智,如蒙田、尼采一樣的東西,但是,又因為死灰的長久的積壓,而自然地帶上了中國現代啟蒙主義者的一種莊嚴的、沉著的、悲壯的東方風格。收入另外一個集子的一篇寫於同時期的文章《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這樣重複寫道: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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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壇巨匠的一生:魯迅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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